廉價航空的社會意義:跨國經驗的普羅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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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曆年假過期間,廉價航空出現了兩則新聞:

一是在年假最後一日,從大阪飛回桃園的捷星航空因機件故障而多停留一晚,致使許多民眾無法趕上開工開學而需多請一天假,甚至在飛機上與空服員爭執欲拍攝存證亦被制止,因此受到媒體關注。

另一則同樣是捷星航空,欲訂前往大阪的數十名旅客臨櫃報到卻不能,致使延誤一個多小時而代理業務的華航先宣稱捷星超賣釀禍,後承認其不熟悉報到系統所致。新聞被框架成了廉價航空是否有害旅客權益,並且政府是否該積極介入以維護消費者權益。

靜下心來思考,其實這兩則事件都在一般航空公司發生過,換言之這是意外而不是節省成本的必然後果。不過差別可能是,廉價航空或許不同於一般航空公司具有較多資源應對「意外」,例如發現機件故障可以立刻調度另一家飛機載客,或者班次夠多而能直接排入次班飛機。不過,依舊有解決辦法,在場其他專家認為只要加保旅遊不便險(一日數十元)便可以在這些「意外」裡獲得豐厚的現金補償。

廉價航空確實有它不同於一般航空公司的「缺點」,班次較少較不利(晚出早歸)、登機門偏僻(走上幾百甚至上千公尺)、機場偏僻(如成田桃園而無羽田松山)、餐點託運需加訂、服務人員較少、報到櫃檯較早關閉、無法改期退票或條件嚴苛等等。

另一方面,它有的優點就是「便宜」,往往只有一般票價的五~六成,以及單程票並不變相加價。關於安全性來說,並沒有哪一個比較危險,而甚至準點率,兩者也毫無顯著差異,甚至有些廉價航空因由外商嚴格管理比國內航空公司準點率更高。相關優缺點比較可參考此文。

基於此,為什麼廉價航空似乎總有些污名?旅客或媒體為什麼要針對廉價一詞而有著疑慮?似乎有著更深沈的歷史成因。

廉價航空帶來的是跨國旅遊的經濟門檻降低。以往動輒上萬元半個月薪水的機票,現在高鐵票貴一點,從台北去馬來西亞的交通費並不比去高雄貴太多。全球化的果實於是乎不那麼具有階級差異,過去在媒體上、名人嘴裡、班上有錢同學那兒所兜售著的「國際化」經驗,如今也不再那麼了不起。

然而,這樣子「跨國經驗的向下流動」卻仍然需要時間。旅客之所以對所謂「缺少的服務」所不滿,某個程度是來自於過往累積起來對於「出國」的特殊想像,那在過去是個豪奢、享受的代名詞。所以,年輕貌美的空服員在飛機上儀態優雅地詢問要紅酒還是白酒,細心地幫你添件毯子,在你需要時恭敬地蹲下挨近聽你的需求,那是種「像貴族般被尊重、服務」的享受經驗。

如此的飛行/旅行想像或許來自航空公司為美化高空飛行風險的安撫策略,也或許來自過往消費型態的沈積。過高的飛行成本排除了頻繁(日常)飛行的可能性,造成「秀異化」與「非日常化」的(飛行)經驗,出國旅遊成了特定階級的消費,也成了針對特定階級的服務。

為了滿足特定消費族群的品味,於是乎到當地必進住星級飯店旅館,三餐則是視覺豪華的宴席,這些是出國旅遊的套裝元素,延伸自飛行經驗的套裝,通通必須滿足而創造一種「前後一致的奢華感」。最終,在飛機上喝紅酒、熱忱伺候的態度──而非安全──成了飛行的「基本服務」。

當出國與奢華/享受緊緊聯繫在一起,當出國成了特定階級的嗜好休閒,隨著經濟起飛,中下階級漸有能力出國,則成了犒賞自己的「偶爾」向上流動(難得出國得要好好享受一番),反而更強化了出國必須奢華/享受的連動關係。

航空公司則是從這個帶有奢華/享受符號的消費行為裡,獲取大量的利潤,但最終卻也持續再生產「出國旅行」的過高門檻。換句話說,出國的行為被壟斷了。當你要出國,你必須接受這個市場定義下,搭配一系列奢華服務的套裝行程,必須同時購買航空公司為創造奢華符號所投入的行銷費用,在機上幫你倒紅酒的空姐雇用費用,否則不能出國。而只有所有的出國意義都在奢華/享受此符號籠罩下,航空公司才能獲取這個符號消費的高額利潤。

直至廉價航空前來挑戰,他們嘗試將出國還原定義為移動,而非享受。如此出國旅遊的套裝特質,造就了出國的過高門檻,它一方面遮蔽了「出國」的移動本質,一方面也同時遮蔽了「出國旅遊」的主要意義之一──認識當地,因此使得「跨國經驗」帶有濃厚的菁英階級色彩,而不是一種一般大眾所能擁有的日常經驗。

廉價航空的出現,讓出國的本質──移動──得以被澄清。原本的套裝飛行服務被拆成了可以自由選擇的服務欄位,你可以自由拼湊,可以自由界定飛行的意義,可以跳脫航空公司與旅行社合謀下的奢華享受,也因此「出國」有了另一種意涵。

簡單地說,廉價航空改變了出國是種享受的長年意涵,提供了真正屬於一般大眾的國際化機會。特別當台灣四面環海,「國際觀」一方面是身為小島小國不能避免的宿命,特別是對不同鄰國的高度依賴,在另一方面,「國際視野」卻也被國內中上階級與菁英壟斷,而成了各種社會命運辯論的空洞神主牌(國外都怎麼做,於是我們也應該這樣做)。

當出國不再只是被關在豪華旅館當大爺而與當地真實社會隔絕的享受行程,不再只是專屬中上階級炫耀的秀異經驗,而能夠成為一般人民、年輕大眾真實認識其他社會文化的日常行程,所謂的全球視野與國際觀才能有真正的社會基礎,而不是淪為菁英階級控制社會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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