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於艋舺,台北雲林人,自幼在永和長大,父母是戰後城鄉移民的出外人。國中畢業後做過幫傭、女工、餐廳小妹等底層工作,日常生活嗜愛閱讀。台灣解嚴報禁開放後,考上記者一職,在主流媒體擔任調查記者多年,報導社會底層議題。出版著作:《我那賭徒阿爸》(聯合文學)、《惡之幸福》(有鹿文化)。寫作範圍包括:人物專訪、評論、散文、小說。
在戒嚴體制教育及政治宣傳的環境長大,我卻長久缺乏政治意識,甚而是一個去政治化的人。
小時候,女青年大隊來學校用一盒盒鉛筆、蠟筆誘惑我們說出已暗示的答案,雙十節舉牌遊行、朝會訓話、演講比賽、作文結尾,全部指向標準答案:消滅萬惡共匪、反攻大陸、解救大陸同胞。大人與小孩知道大半是謊言。學習誠實前,我們先學會說謊。我因此對政治事務冷感、厭惡。
「萬惡共產黨」這一點,國民黨洗腦倒洗得很徹底,我至今堅信,其中加上了長久累積的觀察與資訊。長大才知中國人民也被洗腦:痛惡蔣匪、要解放台灣人民,讓台灣回歸中國。
台灣的反攻大陸泡泡早已戳破。中國人仍主張台灣是其領土。拿回台灣是中國領導階層的歷史使命,而且非要不可。
我的台灣主權意識由一個蘇格蘭人啟蒙。
十九年前,我在倫敦認識來自蘇格蘭的Graeme,一見面,他就聲明自己是蘇格蘭人(Scottish),不是英格蘭人(English ),我問說,不都是英國人嗎?他說,不!我們和他們是兩回事。
Graeme在亞伯丁開連鎖麵包店,並供應周遭城鎮店鋪麵包,是精明實幹的商人。他和我同年,年輕時曾住過香港,有過一個香港女友。
他非常熱情,寫信邀我到亞伯丁,信中附上來回機票。我受邀去過兩回。其中一回恰逢亞伯丁大學五百年校慶,Graeme是他那屆的學生會主席,算風光人物。那一星期,從英國,甚至世界各處有許多人飛到亞伯丁開同學會、校友會。Graeme帶我參加過一場聚會。
酒酣耳熱後,眾人情緒高昂起來,開始唱起《勇敢的蘇格蘭》,這首歌,我聽過一群穿蘇格蘭裙的男人用風笛演奏,感覺有深沉的悲悽,但Graeme與他的同儕歌聲雄壯激昂。不僅高歌,他們且高喊:蘇格蘭獨立。
那晚,好酒量的Graeme大醉,他走路歪歪斜斜、牽著我的手,一路說,看到蘇格蘭獨立是他一生最重要的事。
閒聊時,我告訴他,台灣是「The Republic of China」,中國是「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我用破碎的英語說明台灣的處境。Graeme說,台灣就是台灣,根本是一個獨立國家,為什麼要縮寫成R.O.C。我苦笑說,沒那麼簡單。我努力解釋,在台灣曾經有多少人為主張「獨立」坐牢、喪命、有家歸不得。Graeme認為天下事本須付出代價,不可因代價而退縮。我們坐在窗前交換族群身世,窗外海鳥在港口長鳴,那個夏日的陽光特別炙烈。
Graeme和他的朋友們,生活在一個自由、民主的國家,他們仍不忘祖先被併吞的恥辱。我仍記得,當晚他們也唱了一首《無論何時都要保持尊嚴》。從Graeme的身上,我認識到蘇格蘭人的特質,除了熱情,還有因氣候、地域激發的堅韌、刻苦。也因為強悍、競爭性強的民族性,有時心胸不夠寬。Graeme也帶我去愛丁堡認識獨派朋友,那時我對人先表明我是Taiwanese,不是Chinese。這樣的酒攤,最後又是唱《勇敢的蘇格蘭》結束。
做為台灣人,我很多年一直弄不清自己是哪裡人。整座台北市攤開來是一張中國地圖,我們除了沒有一條蒙古路,中國哪省哪市沒在台北的街道地圖上。我先知道迪化街才知大稻埕。我知道寧夏路、西藏路、歸綏街、開封街、漢口街、衡陽路、襄陽路、重慶南路,而我不曉得它們真正的過去,本有根由的舊名。城市記憶被接踵的外來政權塗刷,屬於台灣的本土歷史被層層掩蓋。
若說我增添了台灣意識,不如說,我是在清洗錯亂的大中國教育遺毒。
十多年前,Graeme曾來台灣看我,我帶著他四處跑,認識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沒人講台灣獨立。即使台灣看來開放、自由,獨立,並不是一個適合的話題,甚至是不明言的禁忌。
我曾認為期期不可急獨,最好維持現狀。然而,眼前卻是能維持現狀多久的問題。許多年,我與一些朋友對台灣的未來有一種悲觀、灰心的感受。我想像,如果台灣是一艘船,我們兩千三百多萬的人一起用船槳把台灣划得遠遠地,那該多好。
我有不少朋友主張統一,或主張公投決定統獨,或說「中國政權本質改變,走向民主,那統一未嘗不可。」我沒有因為他們的政治立場而斷絕友誼,他們也沒有這麼做。我想正因為我們生活在民主的多元社會,所以各有堅持。
我也期待獨立公投,讓全民可表達統獨意向,也是我心中走往獨立的第一步。
有朋友主張中國政權體制改變,統一又何妨。我想說,中國民主了最好,不過那是他家的事,與台灣何關。如果中國走上民主化,基於民主理念,它應該了解其建國以來,從未統治轄管的另一個國家,如何算它的?而台灣可以成為一國,為何要成為他國之一省,期待權力下放、分一杯羹?
我愈來愈確信台灣須要獨立,有實也要有名。中華民國是貨真價實的國家,台灣人民經過顛仆、奮鬥,解嚴、總統直選,走上一條自由民主之路。我們的國名應該更直接,不再牽扯中國符號。制訂一部新憲法,為台灣立國確認法制基礎,把台灣政治體制裝備更完整。這不是洪水猛獸之言,也非我的獨見。
我過去也常陷入一種糾葛,擔心台灣宣布獨立,中共有理由動武。因此維持現狀最安全。台灣多數人民仍然主張維持現狀,但現今態勢連維持現狀都難矣。台灣人民長期處在政治的不確定性氛圍,我們早已被對岸實質綁架。對主張台獨的恐懼心理,正是給予中共籌謀拿下台灣的時間。如果不願接受統一,也只有為獨立的可能性奮鬥。
台灣處於懸置狀態已久。主張台灣獨立,是希望藉此目標的共同追求,產生一體性的凝聚意識,這關乎整體國民的國家認同、社會責任感、土地意識等,對台灣的長治久安具有正面性。
獨立路迢迢,全球各地,蘇格蘭、西班牙的加泰隆尼亞、中國內部的新疆、西藏如斯,台灣尤其艱難。台灣結與中國結的千絲萬縷該如何抽解?台灣局勢雖如珍瓏棋局,未料就破了呢?甲午開年時,誰料會有一場台灣之春的驚雷。
當對岸擺明他說了算,台灣的主體命運真的任由他人來掀鍋?如今中共以商逼政,統獨議題迫近,中國領導班子有所謂「歷史使命」的時間表,我輩也有對下一世代的「歷史責任」。
好久沒有與Graeme通訊息。蘇格蘭獨立公投前夕,我特地問候他,也看一下他的臉書。很訝異他十分冷靜,迥異於當年的激情。獨立失敗,他的朋友們紛紛指責蘇格蘭民族黨主席薩德蒙。而Graeme只轉貼一張投票統計圖表,說時間站在年輕人這邊,只待再戰一場。
我隔海祝福蘇格蘭的朋友。前路迷濛,主張是應然、形勢是實然,台灣要如何走向獨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