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想想】看見「以自由主義為基底的國家認同」的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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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一個個體沒有機會表達自己對國家這個龐大組織的好惡、沒有權利要求國家不合理的支配逐漸改善,那麼他的國民身分只是一種負擔、一種夢魘。反過來 講,如果他能看到國家組織因為他的呼籲及努力而日益合理化,日益成為一個統治權力有所節制、遵奉法制、保障讓權的政治共同體,那麼他的『認同』才會自心中浮現,而不是虛應故事的口頭表述。
 
江宜樺1998《自由主義、民族主義與國家認同
 
回想江宜樺怎麼被誤認為自由主義者,應該和他的成名作《自由主義、民族主義與國家認同》(1998)有關吧。那是台灣民族主義(nationalism)崛起方興未艾的年代,學界對此百家爭鳴,吳乃德、張茂桂、趙剛、蕭高彥、吳叡人、廖朝陽、陳光興各有論據,相互批評。即使有些現在看起來比較像謾罵或胡說,或者像江宜樺自己,是反諷;但當時民族主義議題,可以說是國內學者頭角崢嶸的研究領域。
 
圖片來源:網路
 
當時還是新銳學者的江宜樺頗有野心,不僅在文獻回顧上試圖整理前輩學者意見,更提出了「以自由主義為基底的國家認同」主張,暗指台灣民族主義的崛起充滿族群民族主義的情懷(ethnic nationalism),而批判者要不也是相對的中國民族主義者,要不然就是不著邊際的後現代論者。他認為只有逐漸形成以制度認同為基底的公民民族主義(civic nationalism),透過憲政制度的認同,去完成共同體共識的建立。
 
過了這麼多年,台灣民族主義起起落落,「出頭天」的主張2004年一度到達巔峰,又旋即衰退成一場惡夢。在這次太陽花學運中,每日在學生討論群中奔來跑去的我,卻突然感受到江宜樺所意欲提倡的「公民民族主義」、「以自由主義為基底的國家認同」竟在這一圈圈的討論中,慢慢地茁壯了起來。
 
很多老一代人(指思想的過時,無關年齡)批評這場學運有濃厚的「反中」氣味。這樣的觀察大致沒有錯,但我認為不夠敏銳,不僅不夠敏銳,還帶著一點點被時代淘汰的哀怨。這次學運當然是「反中」的,但與其說他反對的是中國,不如說他反對的是馬英九對中國那種卑躬屈膝、逢迎拍馬的態度:以及反對中國政府多年來藉著拉攏大商人,意圖影響台灣人社會與經濟生活,衝擊台灣人的日常生活的態度。
 
吳介民在《第三種中國想像》(2012)這本書中,談到中國因素如何透過無所不在的影響力,介入了台灣的民主。在馬英九執政的期間,可以觀察到他利用憲法不合時宜的巧門,將兩岸界定為一國兩區,交往時以更簡略的審查機制,躲避各種監督管道;同時透過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ism)的競爭力說來包裝,終於導致兩岸之間越密切的交往越不透明,被認為只有「跨海峽政商集團」獲利,而一般民眾只感受到因為「要素價格均等化」造成的薪資凍結這樣的結果。台灣社會對這樣的情況的不滿是不斷蓄積的,從2008年陳雲林來台造成的激烈衝突開始,一直到這次的「反服貿黑箱」示威,先後發生佔領國會與50萬人上街,累積怒氣的爆發程度大到讓人驚訝。
 
面對這樣的怒火,馬政府並沒有檢討,仍然採取一貫專家/民眾、媒體宣傳/失語人民這樣的處理,以「那些抗議的民眾到底懂不懂服貿」之類的說辭,進行反動的宣傳。但這波由嫻熟網路工具、對傳統媒體毫無信任感的學生發起的運動,卻徹底的反擊了政府的反動宣傳。這些未來世代已經預言了傳統媒體的社會信任即將崩解。利用網路新媒體的傳遞,所有網路使用者都可以感受到學生作的立場說明清晰又好讀,對於政府文宣的批判精準快速,各領域的論辯,即使只是常識,也能夠不斷推翻專家似是而非的論點,弄得政府灰頭土臉,只好選擇以拖待變,奧步盡出地挑撥離間,希望學生自己搞垮自己。
 
學生要怎麼退場並不是我想討論的事情,他們自有聰明的想法。但我觀察到的,是在這些討論的過程裡,無論是服貿的內容、審查的爭議,甚至更高層次的憲政問題,所謂「公共討論」的可能性,都在這些對於自身民主制度有所珍惜的學生身上實踐了。而批評者除了重複你們到底有沒有看過服貿條文(其實批評者自己可能沒看過)、用新自由主義的常識批評這些學生會反中反到沒競爭力之外,並沒有太多新的,或者值得一題的論述。
 
也就是說,除了官員記者會與談話性節目的程度之外,面對公民社會的崛起,政府顯然還停留在侏儸紀似的面對方式,仍然在用族群民族主義或者新自由主義略為過時的觀點在看待其中的「反中」成分,即使學歷史的閣揆夫人的長信也不例外。他們都沒有警覺到,這波學運中,公民民族主義蘊含著自由主義的基底正逐漸浮現,新一代的台灣的民族認同已經拋棄「出頭天」的族群民族主義論述,改以對民主制度的認同、對自由、平等等價值的珍惜方式來呈現。這些論述也許還不夠成熟,但地殼正在變動,這個島嶼上新的政治面貌即將出現。及早發現並能夠因應者,必然是嗅覺最敏銳的政治家。
 
民族主義的發展也許有其必經之路,從歷史案例看來,因為自由民主並非一蹴可幾,建立公民民族主義之前,透過他者(others)而認識我群的族群民族主義進程總難以避免,這是一個「忘記了什麼,記憶了什麼」的過程,也是認同建立之所必須。很諷刺的是,時光荏苒,歷史對於別有用心的人偶而也會顯得苛刻。當初引薦「以自由主義為基底」的論述,來攻擊發展中的族群民族主義的學者當了大官,面對自己過去的主張正被落實,而他卻站在自己主張的反面,立場當然格外窘迫。這也凸顯了對他來說,那些論述都只是工具,他的真面目也只是個相反立場的族群民族主義者。套用最近常聽見的例子來說,浪潮退去,正好可以看看誰內褲被沖走,露出了難看的白屁股。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