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命運之書:《婆娑之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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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c ludit in humanis divina Potentia rebus

(人間之事每為造物所玩弄)

                                              ——拉丁諺語,引自揆一,《被遺誤的臺灣》(1675)

夾縫之中的命運如何解讀?有無出路?能否救贖?比方說,有沒有一部《伯羅奔尼撒戰爭》為我們在帝國爭霸的惡海中指引航路?有沒有一冊《歷史哲學講義》為我們記憶被強者抹除的過去,許諾被理性否定的未來?有沒有一本《les damnés de la terre》為我們修補被損害的尊嚴,尋回站立的力量?有沒有一首〈復活節,1916〉將我們反覆徒勞的憤怒凝結成美麗的,同義反覆的音節?又比方說,有沒有一部《這個人類的大地》為我們見證失而復得的,屬於我們的自由?

懷抱著對啟示的渴望,我們打開《婆娑之島》書頁,觀看一則關於夾縫中命運的預言與寓言。關於這本書,你可以將之閱讀為一則命運的預言,它的基調是悲劇的,目的論的,揭示了一次漫長而必然的衰亡。或者你也可以將之閱讀為一則意志與自由的寓言,它的基調是道德劇的,偶然、機遇而不可知的,隱藏的是一場發生在歷史隙縫之中,朝向自由的劇烈鬥爭。

假如你具有悲觀憂鬱的氣質,喜愛閱讀破滅與悲劇性的預言,那麼你應該從時間順流而下,以書中女性角色為主線,追索他們形象的變化。女性是福爾摩沙的隱喻,而兩個女主角,象徵兩個時代的島嶼:充滿野性、主動追求愛情的17世紀西拉雅族女人娜娜形象鮮明、主體性強烈,而纖弱從順、充當帝國官僚情婦的當代「白浪」女外交官羅洛萊(Lorelei)則形象模糊,不見絲毫主體性。

在這條主線的閱讀之中,象徵帝國的男性角色則經歷了相反的演化軌跡,從揆一長官婦人之仁般的,荏弱的人道主義轉換為國務院高官那種陽剛的,家父長的,由上而下的(condescending)愛情(或者同情?)。從娜娜到羅洛萊,從揆一到國務院高官,我們清晰地看到了福爾摩沙主體性的萎縮消亡,以及帝國主義的興起。

假如你是卡謬式的存在主義者,渴望在歷史隙縫中尋找行動的可能,那麼你應該遵循盧梭政治寓言的精神,將歷史理解為一個人類退步、墮落的過程,於是你會發現從揆一到國務院高官的演化—從寬容、謙遜、啟蒙的人道主義轉變為狹隘、傲慢、自己為是的大國中心主義—象徵著一次不折不扣的「西方的沒落」(decline of the West)過程。

另一方面,兩個女性角色的變化如今則未必意味著退化—相反的,它強烈地暗示著進化、重生與逃逸的可能性。羅洛萊的模糊面貌,如今不再是主體性的萎縮,而變成了一種空白主體的表徵,而這意味著可能與希望。面貌模糊、纖弱柔順的羅洛萊於是可以是一種偽裝,一次源於帝國傲慢(hubris)的誤解,以及弱者操縱強者的逆襲策略。

然後我們會忍不住想像,年輕纖弱的羅洛萊,其實是心思複雜、面貌清晰的海妖賽蓮(Siren),她體內或許還殘存些許娜娜的原始野性與熱情,然而帝國夾縫的命運迫使她成長,變身為一個飽經世故的生存者。從娜娜到羅洛萊,是一個高貴的野蠻人獲得心智的sophistication,變得精神強韌的演化過程。在這個寓言之中,帝國因傲慢而衰頹,弱者則因智慧與行動而獲得自由。

可以這樣讀嗎?當然可以,因為作者已經消亡,這是讀者主權的年代。然而寓言式的閱讀確實為《婆娑之島》的文本帶來了一種困難的反饋—一個敘事的挑戰:羅洛萊的空白,終究只是一種可能性而已,要讓她變身為賽蓮,我們還需要行動—小說之中的行動(action in fiction),也就是說,我們還需要另一段敘事,另一段文本,從那看似安靜柔順的羅洛萊的主體觀點,敘述她眼中愚蠢傲慢的男性/帝國,她的周旋應對,她複雜纖細的心思,以及複雜纖細心思底下,她對祖先娜娜的記憶,有關對生命與自由的愛戀。

讓我們以薛西弗斯的心情閱讀這冊命運之書罷。然後我們同時會想像,會等待,等待小說家平路的行動,為我們書寫一段最終的文本,在那裡,羅洛萊變成賽蓮,而福爾摩沙終於現身。(2012/8/22,南港四分溪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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