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文學與人生的革命──《孽子》三十年

友善列印版本

我跟白先勇先生的小說,有一個特殊巧合的初遇。他的《寂寞十七歲》初版於1976年,我到了隔一年十七歲生日前一天,在書店看到愛不釋手購買,特意在封面後空白頁寫下:「當歌當舞當暢懷,寂寞十七明日來」。

彷彿我有預感十七歲後,在那保守年代裡,會孤單寂寞的機率很高,才寫趁著能跳能舞能歡樂,就趕緊把握吧。《寂寞十七歲》收錄十七篇短篇小說,不少若非直接,就是間接糾纏著同性戀的情與欲,我早熟而自知性傾向,讀之宛如在沙漠長途跋涉後,喜極發現綠洲。

1977年,我無意中在《現代文學》復刊第一期讀到長篇小說《孽子》連載第一篇,驚喜無以復加。從此嗷嗷待哺,殷切盼望兩個月才出刊的下一期。有次缺稿暫停,我如失戀般悵然落寞。

《孽子》的開場描述就使我心跳劇烈,我從小嗜讀課外書籍,沒有一本在第一頁就像這樣驚天動地進入高潮。那是男主角阿青被學校退學通知,理由是「搞上了校工」,這箇安排對當時尚無同性經驗的我,好似揭開了生命奧妙之內幕。

那個年代還是戒嚴時期,有書禁,有報禁,有黨禁,好像什麼都在禁。辛苦萬端找到任何沾到同性戀邊的小說,都在苦悶情感上著墨,《孽子》是我初次看到男生跟男生不僅苦戀、暗戀、如老鼠般偷戀,竟活生生有肉體撞擊,肉欲勾纏,似乎天地對我隱瞞了十七年的大秘密,就這樣直白被戳破,真相如赤裸男體橫陳在眼前,纖毫畢露,色水鮮美。

在現實世界,我耳聞新公園是圈內人聚集地,我到了高一才敢從博物館這邊的廣場,經過那一道鐵桿旋轉門,來到所謂聖地的蓮花池。三不五時,就有人與我錯身而過,感覺到眼神打量過來;但我不敢看回去,陌生同路人兩眼相對是何等驚慌,害怕不知看到了一張欲望的臉,下一步該怎麼辦?覺得不唯是害羞,甚且還有羞恥,男生欲望男生不是很羞恥嗎?

但在《孽子》小說裡卻很不一樣,阿青與他身邊一群同樣喜歡男生的少年們,在新公園被作者形容充滿淫慾色澤的圓月浮上來之際,大夥以世俗標準「恬不知恥」地燃燒著自己體內不熄的慾火,並與他體慾火燒成一片。然而,那不知羞恥,如火花閃爍在字裡行間,越在黑暗中,越顯得璀璨;對我卻又是那麼美好,那麼絕豔,那麼令人心蕩神馳!

我想到阿青那一干孽子們,被父母驅趕出家門、斷絕關係、得不到家人認同,真似哪吒那樣,有本事在龍宮闖了禍,後果自己扛,刮骨剔肉還諸父母,以蓮花再生於天地間,追逐自我又自在,但願逍遙。

《孽子》改寫了中文裡「孽」的本意:負面的作孽、造孽、遭孽,或是災秧、禍害,從來都不是好字眼。原本是不孝、不肖的孽子,被傳統價值打落到十八層地獄,不得翻身。在小說中,雖然一些角色也被同志身份折磨而受著各類的苦;但骨子裡,每人其實活出了「我不折不扣就是愛男人身體、愛男人靈魂的孽子,不然是要怎樣」。不管被批鬥、被譴責、被詛咒得再如何厲害,再如何大逆不道,那一股「我就是死玻璃」咬牙撐著的態度,也點燃了我生命中的勇氣之火炬。並且,為我寂寞的十七歲,施放了成年禮的煙火。

2002年,台灣舉行第一屆同志大遊行,集合地就在現稱228紀念公園的蓮花池畔。我雖然早在居住多年的紐約、舊金山參與超過五十萬人的同志驕傲日大遊行,卻不樂觀十年前的台灣,會有多少男同志、女同志敢冒著被親友認出來的風險,現身隊伍中?出乎我意料,那年來了一千人走上街頭,樂呼慶祝,這一群平日只能躲在暗處的「孽子們」、「夭壽死囝仔們」,在日光下集體出櫃。這是二十五年前《孽子》剛發表時,我無法想像的一天!

一千人,一千個白先勇筆下的孽子,以及無數雖不在現場,透過看電視轉播、看新聞報導而精神出席的台灣同志們,都像哪吒一樣,在往昔新公園蓮花池旁,深具象徵意義地藉著蓮花、蓮葉、蓮藕重生,一場人生大革命開始了,既開始了,就不會停止。(本文轉載自元月號聯合文學)

 

【活動預告】

孽子三十年座談會: 
時間 / 2014年1月17日[星期五]晚上7.00-9.00
地點/ 誠品信義店3樓FORUM
主講 / 白先勇
與談/ 李昂 柯慶明 隱地
主辦/ 聯合報副刊 允晨文化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