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想想】我看台語片:台灣次文化「台客」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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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孝賢的電影裡曾經有過一種台灣的節奏感,但是那已經過去了。在侯孝賢之後,台灣特有的節奏感會是什麼?莽撞也好,優雅也好,我一定要找到。」

這段話來自現已停刊的《誠品好讀》2005年7月號歌手伍佰採訪文,標題是〈伍佰:我是台客盟主,不要把招牌搞砸!〉,全文以第一人稱呈現,高舉「認識自己」、「承認自己」、「相信自己」大原則,誓言「創造自己的味道」,「不要停止向自己挖掘」,形同一篇台灣文化宣言。

發表這篇宣言的背景,是當年舉行首屆「台客搖滾」演唱會,主辦單位是1990年代初啟動「新台語歌」浪潮的製作人和創作/表演者,擔任演唱會製作人的伍佰,除了早期的老台語歌翻唱和《愛上別人是快樂的事》(1992)等華台語合輯作品外,兩張全台語專輯《樹枝孤鳥》(1998)和《雙面人》(2005)詞曲出眾,氣勢不凡,允為新台語歌代表人物。

《樹枝孤鳥》這張暢銷專輯,馬世芳在2009年台北誠品20周年「華語流行音樂史」系列講座,描述為「台語搖滾」的一場「華麗的總驗收」和「最後的高潮」;這場談「台語搖滾」與「新母語歌謠」族譜的演講標題〈阮聽見台灣的心卜卜跳〉,借用自1989年黑名單工作室發行的台語專輯《抓狂歌》的著名文案。

〈阮聽見台灣的心卜卜跳〉,同樣是一篇台灣文化宣言,從台語歌曲「重生或沉淪」、「轉型與提昇」的期許,連結到「台語文化自覺意識的甦醒」和「台語文化再造」的高調宣示,直指《抓狂歌》的台語歌不只「為台灣歌謠開闢了一條全新而宏觀的出路」,也唱出「台灣與你的血脈關係」。

《抓狂歌》是新台語歌運動的響亮先聲,而在專輯發行的同一年,一樣是新字輩的台灣「新電影」運動,則發出了「最後的一聲悲鳴」,新電影核心人物小野當年以此用語,形容侯孝賢導演的《悲情城市》,挾威尼斯影展最佳影片光環在低迷的台片市場創下破億票房。

1989年,成為台灣文化史上頗具象徵意義的運動樞紐年。在這一年,小野所說新電影「把台灣人的情感轉向對台灣本身的身世、歷史和文化的注視」的使命,交接給了新興的新台語歌運動。

就其語言文化傳承來看,新台語歌運動暖身期可上溯1982年吹響台語歌再起號角的蔡振南創作、沈文程演唱的《心事誰人知》,同一年上映的楊德昌參與導演的《光陰的故事》,以及隔年侯孝賢參與導演的《兒子的大玩偶》等作品,則是新電影開山之作。台灣長達38年的政治/文化戒嚴末期,電影界和流行歌壇都在預告一個新時代的來臨。

當時,侯孝賢開始在電影裡打造伍佰所說「台灣的節奏感」,《童年往事》(1985)和《戀戀風塵》(1986)等片的田園山水,形成一派鮮明外顯的台灣意象。

而另一派較內斂沉潛的都會型台灣電影風格,則由同時期的楊德昌導演同步建立,帶有反思中國文化的批判色彩,相較之下,侯導作品反而像是中國文化主流下的「鄉野傳奇」,上承1960年代鄉土化的「健康寫實」電影。

在此可以為新電影運動做個小結:其1989年的「悲情」終點,嚴格來講只是其中的刻板鄉土路線無以為繼,另一支線對中國文化的批判反思,則轉進新台語歌運動持續發酵,同一年的《抓狂歌》新台語歌所宣示的以「嶄新開闊的手法詮釋」,「呈現敏感和現實批判的話題」,正是延續新電影的形式和語言精神。

新台語歌高舉的台灣文化意識,以及不避諱政治與社會議題的頭腦與態度,正是伍佰提問的台灣特有節奏所在,這不只要問「侯孝賢之後」,也要問「侯孝賢之外」的台灣文化性格是什麼?

這個問題,其實當年台灣各地戲院已經給了一個答案,2005上映的記錄片《無米樂》,上承1960年代台語片,所開啟的「新台語片」風潮,在「健康寫實」電影傳統之外,創造了另一種台灣的節奏。

新電影詮釋台灣人情感與身世的未竟志業,在新台語歌以及接續的「台客」音樂之後,正由新台語片以另一個運動的形式與能量予以承接與發揚。

至於從「新台語歌」到「台客音樂」,從「台語搖滾」到「台客搖滾」,從1989年《抓狂歌》的新台語歌宣言,到1998年台語搖滾「最後的高潮」,再到2005年的台客宣言,從一種台灣主體文化精神,演變為一種台灣次文化表現,其中關乎台北文藝界與中國文化派的掠奪與挪用效應,(就像馬世芳所說的母語文化「被政客與媒體庸俗化」,但並非馬所暗指的本土陣營政治正確化效應),那就另文再談了。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