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這些外國孫女

台灣大約在二十年前開始引進外籍看護來照顧失智失能老人，到現在全台有超過二十萬的外籍看護工，住在雇主家裡，沒日沒夜地幫忙照顧老人家。二十萬外國朋友，相當於台灣常備軍隊人數，但她們是台灣的長期照護大軍，若沒有她們，台灣的長照體系將會一夕瓦解，這麼多老人家將頓失倚靠，沒人照顧。

我從事失智症與長照十幾年，接觸了許多外籍看護工，她們大都任勞任怨負責盡職地幫忙照顧老人家，每次她們初次陪同前來就診，我都會請教她們的大名，她們總是用著口音很重不好聽懂的英文發音，還有些許靦腆的表情唸出名字：

Dewi!

D-e-…?

w-i-, Dewi!

還有Maharani、Rara等等，陌生，簡單，但引發想像的異國名字。印尼人大都沒有姓，光一個名。當然也有菲律賓、越南籍的看護，但這幾年就以印尼最多。

這些印尼名字是什麼意思？應該不是無意義的字吧。我查了一下。

Dewi：女神。Maharani：女王。Rara：貴族。哇，都是身份尊貴地位崇高的名字啊！但實際上呢？她們卻是離開自己的國家，到異鄉去做著類似幫傭的辛苦工作。

失智老人家的共同特徵是記性變差、食衣住行日常生活功能減退，但除此之外，各有各的照顧難題。聘雇外籍看護一個月要兩萬元，如果不是真的難照顧，一般家庭也不會花這筆錢。光一個老人家晚上不睡覺的問題就好，家屬白天要上班上課，半夜若還要被吵醒，或者擔心出事睡不安穩，日子久了都會心力交瘁。失智老人家白天醒醒睡睡，到了晚上當然睡不著，加上記憶與定向感不好，半夜起來翻找食物試圖出門什麼的，都很常見，這時候睡在一旁的外籍看護就會醒來，跟在一旁避免發生危險。家屬會累，印尼看護不會嗎？當然會，但也只好忍耐，白天找零碎時間補眠。

食衣住行如廁沐浴的協助，是很基本的看護工作，印尼看護通常個子嬌小，但很厲害的，要她們拉起搬動攙扶大胖歐巴桑阿嬤，手勁都還不小。失智到了重度期，大小便就會開始失禁，把屎把尿的工作，無論對配偶或者子女，即使面對的是最親愛的家人，都是沉重的負擔，很難長期為之。很殘忍的，長照負擔對親情的考驗。愛不能當飯吃，光有心沒有力，是不夠的。這時候如果有外籍看護，家屬都會鬆一口氣，她們不怕髒不怕臭更不怕煩，一天要換多少次尿布清洗老人家多少次，都不會討價還價。

更不用說陪老人家談談笑笑，聊聊過往，幫忙按摩復健運動什麼的，她們好像有無盡的耐心，願意聽老人家口齒不清言語不怎麼通地講話、抱怨、叨唸，甚至謾罵。都不頂嘴，不裝大便臉，更不會拂袖而去。不少人身上經常可以見到瘀青，被捏被拍的傷痕，或者心理上留有身體被騷擾的陰影。

簡直比家屬對老人家更好。不少家庭請了外籍看護以後，讓老人家與其同住，家屬只是偶而前來探視，幾乎是讓兩人相依為命。長期相處有了感情，加上對老人家相當了解，她們甚至比家屬更關心老人家的病情變化，會跟醫生建議討論治療與照顧方向。

她們是失智失能老人家的外國孫女。這一代的老人家年輕時，做夢也沒想到老了以後，最親近的照顧者竟然是言語不通、臉孔陌生的外國人。但老人家多數都能適應接納，甚至喜歡這些外國孫女。

我深知照顧失智老人家的辛苦，於是看診完畢，她們或者要扶著老人家，或者推著輪椅離開診間的時候，我都會跟她們說一聲：謝謝你照顧台灣的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