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1931:KANO 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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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壘】
北迴歸線上,烈日無差別地熨炙著棋盤狀的街巷、街巷間木屋錯落的黑瓦。小城剛取得一個叫作「市」的新身份。城西曠野,全亞細亞最大的灌溉系統剛開始孕哺一方方良田。拓殖者古銅色的夢尚未頹圮;在小城的雞啼犬鳴間,在小城邊緣依稀可聞的蔗甜稻香裡,舞踊著南風。
 
這一方時空,透過油彩,土黃,橄欖綠,混明明暗暗的藍,不久前才層層疊疊地定格、顯影於「溫凌媽廟」、「嘉義街外」、「夏日街景」這些畫幅中。至於畫家自身將逢的災異,則等在他未來幾次人生轉折之後。
 
城東,喚作山仔頂的所在,一所為了源源培養農林墾殖幹才的學校,校舍裡掛著校訓:「質實剛健」,漢字工整。男聲嗓音青春沙啞,齊齊喊唱出校歌裡描繪的胸懷:頂天立地,在新高山腳下這片平野上,拿鋤頭和鐮刀,作開墾農林寶庫的鑰匙。學校裡,殖民者子弟此時還不多;學生泰半來自小城周邊平野,有些則從東邊的山上或者山的另一側來。驕陽下,幾百名經過嚴格篩選的青年,在教室裡吸收各種文明教化的養分,把荒地拓墾成農場,然後腳踏新土揮汗實習,在等級嚴明的學寮生活裡內化對長者權威的尊重。原就屬於這個島嶼的學生,一部份敏感於殖民者與被殖民者間那堵無形的牆,另一部份則滿足於學習的豐饒、體制的公允。無論如何,這些十幾歲的胸懷都是飽滿而充滿希望的: 島上此時嗅不著一絲絲戰爭的硝煙,而在這提供帝國食糧給養的沃土上,糖廠、林業公司、形形色色官府辦公室一角,正有許多讓他們抬得起頭的工作,等著他們去度過安靜、平實的一生。
 
課餘閒暇時,據說是劍道、柔道、庭球,或者野球。野球,原來只是教代數的老師,帶學生隨意玩玩。後來,學校聘了鄰校會計來擔當校內野球隊教練。這鄰校會計近藤兵太郎來自內地野球名校,學生時期隨球隊飄洋過海到美國較量過。
 
校外不遠新起的野球場上,近藤教練瞬乎讓野球成了件嚴肅的事。隊員早上老老實實地上課,午後農場實習,下午三點半開始練球到天黑。慢慢地,這支球隊在野球場上的攻守,就如實習農場裡稻作插秧般,一板一眼。飆著汗,這支年輕球隊一步步把棒頭揮向甲子園的方向。
台南州立嘉義農林學校(圖片來源:維基共享資源
 
時間是1931年。洋基隊裡貝比魯斯風華尚盛,海明威仰慕的迪馬喬還未上陣。大海另一端,內地職業野球尚未開打,ON連線的長島茂雄和王貞治甚至都還沒出生。帝國南緣,椰樹下內埔公學校的曾紀恩,剛開始在球場邊看日本小孩打球,逐漸理解箇中趣。這一年,道澤群在日警默許下,殘殺前秋霧社事件的賽德克俘眾,是為第二次霧社事件。帝國西緣爆發滿州事變,中華民國駐台北總領事館這年在大稻埕掛牌開張。
 
 
【二壘】
明治維新以後,日本人把來自太平洋彼岸的ベースボール當成文明教化的一環,開始學習。1895年日本成為臺灣的內地時,這鑽石形壘線區內外為了一顆硬石般白球而折騰的運動,已在各個新式學校蓬勃發展,並且開始被叫成「野球」。再過二十年,當內地剛開始的夏季甲子園賽事,即將年復一年成為整個帝國裡高中男生的夢土時,野球熱也開始推向臺灣的男性高校。
 
世間的野球,說來有三種。
 
參與最眾者,是鑽石型壘線邊上,外野手背影旁,或者電視螢幕前的觀賞型野球。在球與球的間隙裡,或吶喊,或靜觀,或哈欠,或哭笑,看一場由命運擔當導演,劇本走向未知的戲。常看球的,大半自己不甚了了的人生軌跡上,總會有那麼幾場球戲難以或忘,甚至憑著那幾段悲喜記憶來給自己編年斷代。
 
再者,不少人都曾有過那麼一段的,是遊戲野球。從父子間傳接球,三五人煞有介事地投打,少時出於趣味壯時出於回味的各種硬球軟球壘球對戰,甚至到各式大小螢幕上的互動電玩野球,都算。虛實無論,屬於遊戲的野球,玩玩,開心,讓人忘卻場外諸事。
 
第三種野球,是認真拼搏的野球: 像甲子園,像職業賽事。王貞治從玩票性質的地方青少年球隊,剛進到名門早稻田實業高校之際,便恍然明白他往後所要面對的野球試煉,和他過往快樂打球的種種經驗,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在這一頭,種種執著,為了贏球。電光火石間,高下立判。這懸念讓球場成為道場,穿著球衣,淌著汗,為贏球而修練。於是,有人給這類野球下了這樣的註腳:「一球入魂無他念,快打洗心天日清」。
阪神甲子園球場,攝於1992年8月。(圖片來源:維基共享資源
 
【三壘】
漢字中這「魂」字,頗玄。說文解字裡,魂乃陽氣。這氣,肉眼看不到,據說可以脫離形體而存在;它理應一直都在那兒,但又未必為人所記憶。
 
譬如那個年代,美國黑人因為被白人職業野球隊拒於門外,而自己組了些球隊,三不五時還常在季後表演賽中痛宰大聯盟球隊。對於這樣的比賽裡黑人球隊七成以上的勝率,一個黑人一壘手(Buck O'Neil)這樣詮釋:「大聯盟球員打球以謀生,我們則試著透過球賽證明我們比他們更優異。」
 
譬如差不多同一個時間,臺灣花蓮港農業補習學校的原住民學生組成「能高團」(NOKO)野球隊,征伐日本,跟名門高校球隊對戰,鬥出了勝多敗寡的佳績,讓日人刮目相看。據說也因為這支球隊的行銷效果,才讓1920年代空有其名,苦盼不到大藏省撥給築港經費的花蓮港,終能爭取到經費,而自嘉農取得甲子園亞軍那年起,開始在花蓮米崙築一個現代的港。
大正年間能高團全員於花崗山棒球場上合影。
(圖片來源:江口廳長和他的能高團@璞石閣by yuliman
 
譬如除了嘉義農林,臺灣高校曾經踏上甲子園黑土球場的,前後二十年間踵續有台北一中、台北商業、台北工業、嘉義中學。比較特別的是,1931年的嘉農是第一支融原住民、漢人、日人的「三民族」球隊。也因此,相較於主要由日本人子弟所組成的其他高校球隊,嘉農球隊在出征日本前後,其實在島內的球場裡外都受過些不公的悶氣。
 
不管那些無可如何的委屈、意氣,就球論球吧。
 
譬如常把「球者魂也」掛在嘴邊訓斥球員的近藤教練,練守備時,把球刻意打到球員防守範圍的邊緣以試煉球員極限;要球員近距離互相用力傳接百球,漏掉就從零重數。這位嘉農野球全盛時期的台柱常告訴球員,努力了,流汗了,全力拼了,才對得起自己。這些教訓未必合適於沒有fair play那回事的球場外世界,卻根根本本是野球場上的魂之所在。
 
譬如1931年那梯嘉農球員中,可以直接從駐防的中外野將球直傳本壘不落地(我們現在管這叫「雷射手臂」)的蘇正生,日後憶起那段時光時自述道:「我們那時,完全是以我們自己的意志。為了榮譽,不是為了觀眾的掌聲、喝采,而努力打拼。所以,相形之下,當年自己參加的棒球運動,才是真正的體育,是青春汗水的表徵。」
 
太平洋戰爭期間,球隊散了。近藤到離嘉義市不遠的虎尾,靠火柴頭專賣營生,戰後回到日本。蘇正生後來供職於老家台南東山的鄉公所,偶爾也教教球,兼兼裁判。
 
赤日炙北迴,南風舞稻香。隊伍散了人凋零了,球魂還在。八十多個寒暑之後,有人試著用映画,用新製的光影顆粒去誦記。
1933年嘉義市區慶祝嘉農棒球隊贏得甲子園高校野球大會臺灣代表權。
(圖片來源:維基共享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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