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想想】專業人與業餘者:對「柯文哲現象」的觀察與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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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邊友人針對柯文哲現象分成兩派,一派對他充滿秀場情調的表演方式推崇不已,另一派則對他的信口開河咬牙切齒。有趣的是,討厭的大多數都是政治圈內人,我覺得這是一種長期謹守的價值被挑戰的反應,不否認連我自己都想過,如果他這樣也算是「重新政治定義」,那我多年來政治圈所訓練的專業,不是都算白混的?這涉及了一個有趣的問題,政治是「專業人」的政治,還是「業餘者」的政治?柯文哲現象所帶給政治圈內人的警告,便是「專業人」的政治已經面臨挑戰。

什麼是「專業人」的政治?作為一個政治幕僚,我所曾經受過的政治專業訓練,無非是對於制度的高度理解、對於選舉技術的專精,或者對於人情世故的掌握。在這個前提之下,經驗還告訴我,身為一個政治人物,除了以上素養外,心內的道德和身外的穿著都必須受到檢驗,穿著應該得體、講話不宜失言,該笑的時候不能哭,該哭的時候千萬不要笑。很顯然柯文哲挑戰了這些概念,他穿著不得體,邊講話邊抓頭,偶而失言、或者言詞狂妄,他說自己是政治素人,但所拋出的議題無一不是政治,弄得傳統政治人物無法招架,隨之起舞又一敗塗地,而日日鬥嘴鼓的柯文哲卻顯得毫髮無傷,許多人為之氣結。

柯文哲的現象顯示了傳統的專業政治人定義確實被挑戰,他以公共論述的批評者名義出馬選舉市長,雖然至今還沒有對城市發展提出過什麼願景,但比起城市發展願景,輿論好像更關心他對社會重大議題的態度。於是他以他所擅長的、真誠且快人快語的公共批評,佔據了媒體的版面,翻轉了傳統政治人物的形象,所作所為確實有「定義政治」的豪氣。簡單來說,他是一個參與政治的「業餘者」,他之所以受歡迎,正是立基於社會對於政治「專業者」的不滿。是以柯文哲以政治素人、業餘者的身分參政,成為這個厭倦政治氣氛的載體,即便語出不當也被視為左右鄰居偶而的失言,得到諒解。

已故學者薩伊德(Edward Said)的作品《知識分子論》一直是我很喜歡的一本書,其中「專業人與業餘者」的篇章,特別發人深省。薩伊德反駁另一位知識分子批評者賈克比(Russell Jacoby)在名著《最後的知識份子》中批評美國知識份子隨著都市發展邏輯逐漸學院化的問題。薩伊德認為,知識分子的學院化固然導致了「寫給有智識的大眾」閱讀的文章被高深的學術研究取代,但仍然不能否認,西方社會的大學,仍然是較傾向自由的獨立烏托邦。當然,薩伊德這麼說,其中也有原因是他自己也是在大學任教的知識份子。

同一個篇章中,薩伊德提出了自己對於當代知識分子專業與業餘問題的認定,他認為知識份子應該要是基於熱情與愛好而投入公共領域的業餘者,進而可以用更活潑而人化的態度,對既得利益進行公共批評。他的專業身分與業餘愛好可以分開,正如語言學家杭士基(Noam Chomsky)針對公共議題進行道德批判,不應被政治學者認為不專業。因為薩伊德認為,專業的利益與限制,有時候會導致研究者「根本不誤闖某些領域」,像是蘭德公司(Rand Corporation)的研究者不會探討戰爭的良心問題,那些看不見的紅線,遠比看的見的壓制對批判的自由造成更大的戕害。

從這個論點看來,在很多領域上,專業不一定可以是加分,有時反而會變成包袱。比如當今政府喜歡任用文官出任政務職,就造成了許多問題。文官對他所屬領域有所專業、使命必達,同時也造成他的思考必須在他所認識的世界內運作,進而導致了決策的不活潑、缺乏熱情與創意,更嚴重者甚至會造成領導的無目標、無方向。官僚任內表現出色的前經濟部長施顏祥就是血淋淋的案例,他是出色的文官,為人謙和、做事可靠,但出任部長職務顯然超過他能力所及,他宵旰辛勞,努力工作,景氣卻毫無復甦跡象,看在民眾眼裡卻如同瞎忙;他對政治風向也掌握不佳,主張經常被一夕數變的馬英九放鴿子,最後落得一身罵名下台,還被某企業主羞辱是看在你人不錯才勉強給你六十分評價的gentleman C。

文官與政務官之間的分際,政治學或者公共政策理論研究已經汗牛充棟,馬英九愛用文官,只顯示了在他形同消耗的執政下,優秀人才不願意出任官職,他只好從乖巧的文官體系中尋求人才,甚至得提名文官去參加選舉。但柯文哲現象所顯現的政治人物的專業性與業餘性,在當代政治中又好像是新現象。在政治圈的認知中,正如韋伯(Max Weber)理論所示,政治的衰敗需要卡理斯馬( Charisma)領袖的奮起,無論是法國第五共和的戴高樂、提出「第三條路的」前英國首相布萊爾、首位美國黑人總統歐巴馬,或是有著一頭獅子鬈髮般的小泉純一郎,都是具有卡理斯馬氣質的人物,無論他們執政後成績如何,他們都以「不一樣的專業政治人物」身份出現,被選民投以高度的改革期待,進而執政。

但是柯文哲卻不是這樣的人,他無論外貌或言論,皆以「業餘者」的身份出現,對時政予以辛辣的批評,聽來大快人心,但從他身上又感受不到政治領袖的魅力。他的民調遙遙領先,連想要把自己包裝成改革派魅力人物的連勝文都瞠呼其後。他經常失言,讓對他有所期待的政治圈人士或圈內記者感到咬牙切齒、恨鐵不成鋼,私下充滿苛責,希望他可以多呈現一點政治人物的專業性。作為一個政治的「業餘者」,柯文哲以自己的、不太專業的風格踩入「專業者」的領域,當然挑戰了旁觀與參與的界線,但「專業者」氣急敗壞的同時,卻又發現他大受歡迎,自然百思不得其解。又可是這些支持,能不能轉為選票,好像又令人存疑。總體來講,「柯文哲現象」其實充滿不確定,唯一一件稍可確定的事,是既有的規則一時似乎被這個現象打破了。

作為一個載體,「柯文哲現象」代表著整個社會對政治失望透頂的情緒,他真誠而一針見血的批評如同戴奧尼索斯(Dionysus)衝決網羅的狂歡,讓討厭政治的人對於這種新可能如癡如醉;但狂歡之後的人們會不會在投票行為上恢復理性,又讓人難以逆料。政治當然擁有專業,但正如前面所述的知識份子或者文官領域所發生的問題那般,當專業陷入自己的世界,往往無法回應社會的期待,進而會導致專業的滅失。「柯文哲現象」所警告的,就是作為政治「專業人」的一員,是否捫心自問,到底過去幾年這圈子的從業者是怎麼消耗自己的專業信譽,才導致這種末日現象的發生?而作為「專業者」,又怎麼能夠努力,接應社會對「柯文哲現象」背後所隱含的期待,以挽回政治瀕臨破產的信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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