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走向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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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b Dylan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殊榮,不少人第一直覺是感到錯愕,此間多數媒體也紛紛用「爆冷」、「跌破眼鏡」來表達不可思議之情。這樣的反應可以理解,因為長久以來,人們對「文學」的印象,幾乎都是建立在「文字表達」的基礎上,而且通常是「寫」在紙張上的東西,如今卻由一位「唱歌」的「歌手」獲得,當然意外。

文學應該以「文字」為基本表達工具,相信沒有任何專家會反對這個看法。然而,以「文字」組綴的作品如何「傳播」,則是另一個不可忽視的問題,用唱的,或用朗誦的,甚至用戲劇的方式,都是文學傳播的重要方式,我們或可暫且稱之為「文學的展演」。透過更具感官性的展演,可以將文學(作品)傳播得更廣更遠,相信這也是無人能有異議的事實。

如果我們將眼光轉向古代,那麼上述的觀點將更形清晰。可以這麼說,在文字尚未出現之前,文學應該已經發生。以研究荷馬(Homer)史詩聞名的美國學者彌爾曼‧培里(Milman Parry)就曾指出:「文學之所以區分為兩大類,並非緣於兩種文化,而是因為有兩種形式:一是口述的,另一是書寫的。」在他的理解中,荷馬就是古代典型的「行吟詩人」,透過口頭吟詠的方式即席創作詩歌,追敘古希臘英雄阿基里斯(Achilles)與奧德修斯(Odysseus)的傳奇事蹟。在那個時代,文學的表達媒介是「語言」,組綴為「詩」,然後結合歌詠(音樂)的方式展演傳播。也因此,在西方藝術家筆下的荷馬形象,經常是與里拉琴一起出現在畫中,Jean-Auguste-Dominique Ingres繪於十九世紀初的名作〈荷馬的榮耀〉(the apotheosis of homer)可為代表。

這個傳統在西方流行久遠,浸假衍成「歌劇」這個表演藝術。在中國,這種歌、詩一體的形式同樣由來甚古。知名詩人楊牧先生的學術名著《鐘與鼓》(The Bell and the Drum: Shih Ching As Formulaic Poetry In An Oral Tradition)早已證明《詩經》的形成曾經歷過「口述歌謠」的時期,換言之,目今以靜態文字表現的三百零五篇詩,至少有一部份在古代是以歌謠的形式被傳誦著。也因此,英語世界在翻譯《詩經》時,便直接稱之為「歌」(The Book of Songs)。到了漢代,具代表性的「樂府詩」亦可「被之管絃」,與音樂結合;中國文學的瑰寶──唐詩,也一樣可以「唱」,膾炙人口的「旗亭畫壁」典故可為旁證;宋朝人稱「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永)詞」,不啻說明了詞的歌曲性質;至於所謂的「元曲」──不論是戲劇形式(劇曲)或散曲,下至明代不惜「拗折天下人嗓子」的劇作家湯顯祖等,更無一不是詩(文字)、歌(音樂),或甚至肢體表演藝術的總合。文學從文字中立體而出,云何不可?

依此看來,Bob Dylan將他的思考化作文字,再編成歌曲傳播流衍,其實是古代詩歌文學司空見慣的形式,只因我們現在習於以文字作為文學創作的基本載具,加上所謂的「現代詩」多已與音樂脫勾,音樂創作則走入通俗娛樂,以致多數人忘了詩與音樂、神話、儀式(後來發展為戲劇)之間古遠的密切聯繫。一如許多有識者所見,實則Bob Dylan不僅是歌手,他同時也是「詩人」,或者我們可視之為當代的行吟詩人吧。

Bob Dylan為何得獎,他的作品是否足以勝過其他早被列在諾獎推薦名單中的作家,筆者不敢置喙;但他以歌手的身分獲獎,至少在我看來無可懷疑。而若說其意義何在?依我陋見,與去年得獎的白俄羅斯作家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Святлана Алексіевіч)相當,似乎都在宣示著文學走向人群的意義。亞氏以其流暢的報導筆法深探車諾比核爆的悲慘世界,沒有艱澀難解的情節,也沒有故弄玄虛的筆觸,平實近人地複寫一個又一個令人讀來鼻酸心碎的故事;Bob Dylan的曲詞雖有詩化的傾向(至於何謂詩化,是另一個問題),但絕不隱晦費解,而是舉重若輕地催促聽眾反思現象背後的意義,這點,觀者自可從他傳唱千里的名曲Blowin' In The Wind中一窺究竟。諾獎肯定這般貼近群眾的文字平易之作,或許正說明文學自古以來與升斗之民不可分割的原初型態──詩、歌謠、戲曲,無一不是向普羅大眾敞開,而這也是文學足以生生不息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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