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想想】民樂街68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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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期的時候,常常到位在大稻埕的小劇場瞎混,那時一心追求前衛、最新,對劇場所在的古典洋樓,和後排迪化街整排的巴洛克風洋式建築都視而不見。

那個位在民樂街68號,名喚「臨界點劇象錄」的劇團,應該是當時最猛、最前衛的劇團。當時政治反對運動已經達成階段性任務,社會力的釋放則趁此空檔傾洩而出,抓住這個機會的田啟元作了很多具有話題性的作品,顛覆白蛇傳的「白水」、「水幽」,講謝雪紅的「阿女,白色瑪格麗特」,當然還有當時風靡小劇場界的同志議題作品「瑪莉瑪蓮」和稍晚的「日蓮:喃喃自語的島」。

當時遲早會被聯考拒絕,卻一直以為自己在拒絕聯考的我,就這樣一腳踏入劇場大門,成為臨界點的端茶小弟。應該是「日蓮」演出的那天吧,田啟元拿了兩片玻璃紙給我,要我依照他的指示,在配樂的某個段落在聚光燈上換不同顏色的色紙。

不幸的是,配樂應該是菲利浦葛拉斯(Philp Glass)的「沙灘上的愛因斯坦」(Einstein on the Beach),聽過的人都知道,他每個段落聽起來都像同一段,因此在音癡如我的場控下,這場演出的燈光錯誤百出。田啟元事後把我叫到旁邊,我以為他要痛罵我,結果他一開口就說,「你去考大學吧」。現在回想起來,說不定他是用「潛語言」告訴我,你這蠢蛋還是去考大學,別再來亂了。但說真的,以這麼抽象的腳本來說,觀眾應該不會感覺到燈光有出什麼差錯。

那是台灣社會的騰飛時期,解放的速度快的令人目不暇給。結構主義、解構主義、後現代如雪片般的飛來,大家囫圇吞棗的讀著狗屁不通的翻譯本,叼根煙一臉鬱卒的文青貌。當時雅好文藝的年輕男女書架上多半有羅蘭巴特的《戀人絮語》,但我想讀完的少之又少,多半是翻開之後,才發現這本書和戀愛扯不上什麼邊,但又全都是談戀愛。至少我書架上那本,到現在我還沒能把他好好讀過一遍。

這些現象連著本土化和台灣認同的興起,標註了九十年代的台灣知識界樣貌。田啟元把這些都寫進了劇本中,於是人家說他很趕挑戰、很前衛。前幾天有機會重看年輕導演陳仕瑛執導的「瑪莉瑪蓮,強尼強納森」,看到那些劇本裡語言賣弄的段落,竟有淺淺的違和感。

也許是這十幾年來,那些劇裡提到的人事,什麼涂爾幹、柴契爾、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我幾乎都已經讀遍,那麼短短幾句話之間,觀眾那種配合的罐頭笑聲,讓我不禁懷疑這只是田啟元的設下的圈套,「到這一段時觀眾會發出罐頭笑聲,不管他認不認識這些人」。

十幾年過去了,社會的變化如此迅速,甚至已經進入高原期;當年所有尖銳的挑戰,今日看來也不過爾爾。走進實驗劇場,驚訝於全場幾乎都是高中生,如果不算他們的老師,我可能是全場觀眾中年紀最大的人。實驗終究是實驗,吸引的永遠都是追求前衛的年輕人。而像我這種看著前衛劇場懷古的前中年期人士,幾乎看完劇本裡所有掉過書袋的知識退伍青年,在座位上居然彆拗的有點不合時宜。

距離那段日子也過了十幾年,這十幾年間,取代社會進步的力量,是科技的進步。這十幾年間,我從不用稿紙寫不出字變成不用電腦寫不出字,從BB Call使用到智慧型手機。科技改變了社會,讓知識成為隨手可得的資訊,也讓知識有了資訊隨時可拋棄的特性,並且被導演輕鬆的使用置入。也因此,年輕的觀眾更容易用他們模糊的知識記憶,來嘻笑這些十幾年前的書袋,以展現自己的前衛,一如當年只看過書皮的我們。

然後,我回到熟悉的迪化街,看著郵局復古了起來、看著洋樓保留了下來,走過民生西路那幾家販賣復古的西餐廳,來到熟悉的民樂街68號。一如所悉,人去樓空。我站在門牌下憑弔自己的青春時光,彷彿聽見當年的笑聲、嘻鬧,與對社會那種憤世嫉俗的挑戰。也或許,就是我們不再如此邊緣,卻又記得那種邊緣感,而才會在實驗劇場裡,感覺到那一點點的違和。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