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接陷落:佔領忠孝西週年

友善列印版本

林義雄先生以禁食行動對政府提出停建核四的呼籲,一天天時間過去林先生身體近況訊息的釋出讓各方人士感到焦慮;剛從立法院退場多方面都尚且在整合階段,一場佔領行動的退場讓組織還沒有跟上腳步,許多當時受啟蒙的人們在街頭參與,紛紛成立嶄新組織團體,沒有組織的人成為自主公民,在街頭繼續參與運動,政治時程和情緒與精神的緊繃卻沒有停下來的打算,這是2014年4月27日當時的樣態。

全國廢核行動平台的行動在318太陽花佔領立院之後開始進入高峰,繼續承接著一時間滾動出來的人民巨大能動;反觀,國民黨與行政部門卻不僅未回應民間對黑箱安檢和鳥籠公投法的批判,以一句「不能因少數人的意志而改變既定政策」的回應來粉飾民團提出的問題,促成臺灣歷史攻佔凱道、佔領忠孝西路的行動走上歷史舞台。

當晚看見新聞台佔領忠孝西的畫面,我和眾立法院議場糾察們匆匆從苗栗苑裡反瘋車趕回台北,抵達忠孝西已經是晚上10點多,現場人數已降為3000多人,依照經驗判斷:清場機率非常大。然而我帶著318太陽花期間的種種運動傷害包括退出民主鬥陣團體的低潮,躺在忠孝西路柏油路上面提不起勁來,感受不到自己的施力點,也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麼而需要再次感到憤怒。

我散漫的在忠孝路人群裡穿梭,想尋找廢核平臺的人問接下來的行動主辦單位有什麼打算,但問到的消息是廢核平台已解散,現在個人自由決定該怎麼面對、該怎麼做。我感到茫然,但卻能夠理解,面對這麼大的一場行動,龐大民眾組織現場沒有經驗可供參考,搭配如此焦躁的政治時態,一時之間也很難有所共識,我仍試圖開始在現場做組織:先把認識的人們聚集,思考等清場的因應。

忠孝西路太過狹長加上開放空間四通八達,群眾分散不易組織,猜測警方策略是從館前路開始推擠民眾,再從公園路進攻斬斷群眾陣型,分批團圍抬離處理;另一方面又獲知消息警方半夜三點將會出動水車,於是和夥伴趕至各便利商店購買雨衣和分發雨衣,果不其然,在館前路的陳為廷、林飛帆二人率先被抬上警備車,水車開始噴灑,俗稱「黑龜」的大批全副武裝特殊鎮暴警開始從公園路進攻,推擠毆打民眾,黑龜用高感光手電筒照射民眾反蒐證的手機相機造成高曝光破壞錄影,甚至強行搶奪人民的手機財產。

在昏濛橙黃路燈之下血會看成黑色的,一如當時現場的暴戾人心,整條路忠孝西路喧囂著,群眾遭受歐打我還是處在精神疲憊無力可施,我看見不願放棄的民眾搬出棧板做路障,被黑龜拿警棍毆打和逮捕,自己卻救不了人、無力干預這所有一切習得無助感吞噬了我─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夠做些什麼。

還是有眾多男性朋友和我說,他們負責去阻止黑龜警打人,我負責去跟大家說慢慢往後退,許多人認得我的臉所以會相信,我感到疑惑,但是接下了這個任務。

掏出手機邊錄影,邊緩慢的往後退,第一次被水車噴是在台北火車站前面,在盾警的正前方,轟轟的引水加壓器聲響起,再一次、又再一次的宣示警察國家暴力又要再度來臨,突然一切寒冰的水柱往我身上襲來,可是卻是在體會過強力水柱之後,我感到遲來的寬心:「我終於也遭受了這些,對不起,自己沒有和行政院的人們一起。」終於有些肉身痛苦也壓在了自己身上,當下卻感到些許地平衡,自己身為僥倖者的痛苦在現在被水車噴過了以後終於能夠釋懷了點。

背對著整排盾警緩步撤退,這時突然有個女生大力撞開了我,我看見了她哭喪著臉,表情驚恐萬分透過眼神震懾住我,走過行政院事件的朋友說,現場也有很多行政院時也看過的人;警盾、警棍、白色安全帽、黑龜再加上水車,才事隔一個月可以理解勾起那些恐怖回憶的人們。

浸濕中往中山南方向退去,身上沒有一處是乾的,在忠孝西路上就已經忘記自己被水車噴了幾次,這時突然眼前出現一個男生佇立在路的中央,遠遠地還沒能夠看見他的五官,從顫抖的肩膀就能夠知道:他正在哭。

男生濕透了的身體憤恨杵著,雙目望著水車,瞪著被霹靂和盾警推倒往後退的人群流淚,細數多年來在自己面前崩潰的學生很多,就像在戰場上流淚的人很多,我擦身走過他身旁,撫拍他的背;但是「往後退吧」,我卻始終都說不出口。

因為我無法預想,當國家已在內心被摧毀的人面前說撤退,或許我該交給他自己決定,決定自己的下一步,而我最終只能從他身旁穿越而過,默默提醒他,許多人正在往後撤:「中山路上還需要你。」

就連最後的一線安全維護─忠孝西路天橋上面眾新聞臺記者們被鎮暴警強行清場,當記者們遭受鎮暴,我大喊請天橋下的各位拿出手/相機拍下這一幕記者遭到清場的畫面,請為歷史留下證據!然而我知道,唯一的安全維護不被執政黨/警察看在眼裡,沒有了記者的鏡頭,如何自保變成我迫切最專注思考的事情。

出關之後,失控的社運現場常常一再重演這樣的事情,除了讓混亂的現場恢復指揮,也需要有人可以陪伴這些在街道上蒙受疼痛的人們。在已經被掏空的自身狀態當中我試圖從自己身上再擠出些什麼。清晨,廢核隊伍被推到了忠孝中山路口,已經有著許多人群在此靜坐企圖癱瘓交通 - 但是這百多人被警察包圍著。

就在我們被阻絕在警察外層,這群人被水車無情地不斷噴水一次又一次,公投盟拿著大聲公進行癱瘓交通,但是同時也有朋友在旁邊憤怒的怒吼:認為公投盟把人民靜坐在那裡只是讓人們被警察毆打!這樣的兩難和衝突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做錯了什麼,但卻又相信癱瘓交通要求國民黨更實質的承諾是有意義的,在社運現場群眾能夠促成的政治施壓和對群眾安危負責,永遠是最巨大的掙扎和運動者心靈的拉扯,甚而會擊垮一個運動者。

百人佔領十字路口確實造成癱瘓,站在外圍的我們怵目驚心,全身濕透,身體上再蓋上一層塑膠雨衣不是為了要防水,而是為了要保暖,卻還是不敵內裡已經濕透了的事實,風從手指尖衣袖的開口吹入,隨著水的滲濕路徑冰蝕進衣服內,從髮根吹到毛囊,我開始失溫、全身顫抖,風從指尖灌入軀幹,好冷,全身開始抽抖。這時有位姊姊脫下她身上的絨毛斗篷說:「妳穿著吧。」

因為不知道以後該怎麼歸還,雖然很冷但我還是拒絕了,這時大姊說:「妳拿著吧,因為我也是跟物資組拿得,之後再幫我歸還給物資組就好。」我一聽到物資組,就放心的接收下來披上了,等到大姊離開之後,我才開始想到我不確定這場活動有沒有物資組?但絨毛斗篷確實保存了我尚且僅存的微暖體溫。

整晚的佔領忠孝西,天亮了,時任臺北市長郝龍斌前一晚所說動用各種方式也要打暢交通的承諾迫在眼前,再加上318佔領期間的勞動,讓警察的情緒失控,在中山南路上不斷有警察衝出隊型追打反核人士,我在警察和群眾的分界前線把雙方拉開,不斷看見警察小隊長衝出來把自己失控的隊員拉回去,我和小隊長四目交接,我感受的到他的無奈,或許警察還有著個別差異?然而這樣的信任卻在之後遭受到考驗。

一直處在前線的我在即將靠近凱道時的一次衝突中,被一位警察無預警的拉扯後頸衣物領子拖進去盾警裡面毆打,警察腳踢踹肚和圓盾大力往我臉部砸打使得我的左臉部腫脹,警察打完後順速離開去追打其他人,在眼前看見我被拖進去打的夥伴氣瘋了,我躺在地上哭,整個晚上我都在拉開彼此,對自己遭受如此的對待、對人性失望,這輩子我痛恨作為警察的人類!但就在此時,現場有位夥伴發現躺在地上哭泣的我,衝過來大力擁抱著我,把我當時墮落的心靈給承接捧了起來,醫療人員馬上衝過來檢查,看著紅腫的傷痕擔心腦震盪,希望我至醫院檢查。

雖然臉上還掛著淚痕,回想起剛剛的溫暖擁抱,我心中獲得扶持,或許還有著那勇氣,仍舊還願意對警察獻花,繼續非暴力抗爭,我希望往後能夠看見更多、更多警察的個別性差異,儘管我曾被這樣地對待。

這一天晚上,方仰寧共噴水40多次。我來到凱道,早晨,車水馬龍的通勤時間來了,看著一如既往正常的上班潮我不會感慨,因為這就是民眾一天正常且必須的養家活口責任,倒是我們這群社運者/聲援者,又準備了多少撼動政治的籌碼?能夠促成多少的改變?

一年之後的今天,2015年4月27日佔領忠孝西一週年,雨傘香港再次佔領旺角和警政署,突發大型陳抗運動仍舊是未來可能的發展方向,一年之後的運動組織成果仍舊是那老話一句:「面對突發性大型民眾運動,我們知道該怎麼做了嗎?」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