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巴佬異藝錄】二、林生祥與鍾理和

友善列印版本

也有鄉下人,號稱專愛唱在鄉曲,唱給鄉曲自家人聽的。

那是林生祥,他說練就一身搖滾好本事,跳上美濃舞台要大展身手,沒想到被轟下台說我們聽不懂,震撼之餘,他開始學怎樣唱,美濃鄉曲人士才願意聽。

今年才第一次聽到林生祥的歌____夠孤陋而寡聞了吧___是在張鐵志的婚禮上,王健壯說你聽,你聽,我說聽什麼?林生祥啊。林生祥?他是台灣最棒的歌手!

最棒?

歌太哀怨了,唱在婚禮中,真是鄉下人不懂城裏規矩,不過是唱得好,但最棒是什麼?

認識了後,林生祥寄了兩片CD來,其中一片是唱鍾理和《大地書房─文學。土地。鍾理和》。一個藝術家,唱另一個藝術家,這豈不奇怪?藝術家總是「生命是獨一無二地純粹」,這樣,一個歌手怎樣唱好一個作家,便先聽完了另一片。

好久以後才在一個人開車時拿鍾理和出來聽。

聽沒幾句,混身不自在,一股酸楚從脊椎骨髓滲到胃中翻滾。既然唱的是鍾理和,就從鍾理和開始說吧。

雖然文字婉約細緻,比較起來算是上乘,但鍾理和大概是日劇時代台灣作家中最不敢奢望在文學的「偉大性」中要頭角崢嶸的,最欠缺「偉大氣息」的。

其他的人,只要我們唸得出名字的,不管成就如何,他們有的要在大時代中為被奴役的人爭一口氣,有的要記錄下台灣人的悲慘命運,有的要和世界先進潮流接軌,有的要進軍日本文壇,有的,至少要在台灣文學佔一席之地。但鍾理和似乎謙卑得多。

他為了小兒小女私情逃離台灣,到人生地疏的祖國____這真怪,原來人生地疏之地叫祖國____去學「自動車」討生活,戰後辛苦地寫作,也不過希望文章能搏得報社編輯批准核可,在副刊登出而已,這樣地缺少雄心壯志,生活這樣波折淒苦,那樣執著於小兒小女的深情,使他的作品無比質樸親切。

最動人的地方是無窮無盡的纒綿,也許纒綿有很多種,像齊豫纏綿得風華絶代,而鍾理和,是受盡大時代偉人追逐功業掀起的風雲動盪折磨的小庶民的纏綿,無盡的纏綿也無盡的淒楚。

夏戈爾,難以想像的是他畫的全是些鄉鄙圖像,儘多的是小兒小女故事,但偉大的史詩氣勢卻沛然傾瀉而出;而鍾理和<笠山農場>篇幅夠大,但仍然是令人珍貴愛惜的「小品」,珍貴愛惜,因為平凡的我們,內心有一塊和他是那麼地親。

鍾理和的一生,我大體是知道的,林生祥卻素昧平生,他們有什麼共同的遭遇體驗?

或是純粹因為好藝術家總有我們沒有的那種穿透人心,甚至在自已身上空出全部的空間,讓一個沒見過面的陌生的生命在這完整飽滿的空間復活的特殊本事?他們兩人藝術中的生命情調為什麼有那樣地難分彼此的這一部份?

我並不明白,我也仍不明白什麼是最棒的,___他那麼欠缺偉大企圖,而通常,最棒兩字總隱含了偉大性;但我明白他是獨一無二的,這專輯是純純粹粹粹的;我也終於明白,他這些首的歌在車上自己聽和在婚禮和大家聽是註定不同的;甚至,以後我都不會找人來一起聽。

這也真怪了,歌不是歌手站在台上唱而眾人齊聽才對嗎?林生祥真奇怪。

最後,他只是專唱給美濃鄉下人聽嗎?他還是受到了城裏人肯定得了金曲獎____雖然可以問一問,這個獨一無二而純粹的生命還需要這樣的添增嗎。

(他的專輯比下面這段.youtube好得多,因為.youtube這錄影是「公開」的演唱,而他這幾首,當沒有聽眾存在時聲音最純粹。)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