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想想】男孩情感二三事(三):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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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男人想想」的第一篇文章,曾分享過鋼鐵人的故事:五歲時,因為「男生不可以哭」而挨受的巴掌,讓這個男孩在往後的人生中,再也哭不出來。五歲的那一下,不會是他人生中的唯一一個巴掌;而鋼鐵人,也不是唯一一個有過類似遭遇的男孩。

他們學會戴上面具,將真正的情緒藏起來。久而久之,不只是身旁的人,就連自己可能都因此覺得,面具上的樣子,就是男性的真實人生。

「因為你是男生」、「因為我是男生」

有些男性會笑,或者戴起滿不在乎的面具。

小安就喜歡笑,露出一口白牙,陽光健朗的大男孩。當他分享自己的故事時,也總是嘻嘻哈哈,彷彿說的是別人的故事、或者從哪裡聽來的笑話。

他偷偷分享了一個「好笑的經驗」:他在同志色情網站發現自己的裸照。

這件事很好笑,因為他沒有辦法告訴朋友: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為什麼你會知道自己的裸照外流到同志網站上?你是同志嗎?

──你說自己是被偽裝成女性的假帳號釣魚詐騙了?那是不是代表你在網路上視訊性愛?誰叫你好色?

──裸照是伴侶拍的嗎?自己拍的嗎?活該,誰叫你要拍?

──被人偷拍嗎?真蠢,被偷拍怎麼會沒發現?

小安不敢和身旁的人討論,於是自己偷偷上網查。他想看看,人們會怎麼看待男性裸照外流這件事。

結果並不讓人意外:「被偷拍是看得起你」、「身材不好誰要偷拍你?」、「大家都只看身材沒人在看你的臉啦」、「男生嘛被看又不會少一塊肉」。

他報名參加裸照外流的相關講座,想知道有沒有人能幫助他。他說:「講者說到『男生也可能被偷拍』時,全場都笑了。還有人直接問:『誰想看男生的裸體啊?』」

那時他低頭,覺得自己就是一場笑話,荒謬的鬧劇。

那麼,撇開聽眾的反應不管,演講的內容有沒有幫助到他呢?

「如果,」他看向我們,第一次收起了笑容:「你問別人,被偷拍了該怎麼辦?然後對方反問你:『你覺得自己的裸體被其他人看到後,會發生什麼事嗎?』這時候你會怎麼想?」

我們說:也許對方想邀請我們沙盤推演裸照外流後可能面臨的狀況?

小安聞言,不禁失笑:「那個講者說,曾有男生向他們求助,那時他們問了同樣的問題,結果那個男生愣了幾秒,回說:『對欸,好像也不會怎麼樣。』就自己掛掉了電話,」他的笑裡,帶著嗤之以鼻:「講者接著說,他們不是要否認男性的受傷,『只是你看,女性遇到這種問題時,面臨的壓力真的比較大。』

「我知道他們想說什麼,但這樣聽下來,我覺得他們的意思其實是:『你是男生欸,又不會怎麼樣,又沒有女生慘,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學會戴上面具

我們遇過各種男性,在訴說經驗時,和自己真正的情緒距離得非常遙遠。

他們不約而同地採用一種疏離的姿態,來面對自己的痛苦:或者笑著分享自己嚐受過的不同暴力手段,戲謔地分析哪一種比較不痛;或者用冷靜呆板的語調朗讀完受到虐待或遭受霸凌的經驗,然後聳聳肩膀,告訴你「不然還能怎麼樣?我是男生啊。」

但他們並不是一開始就是這個樣子。有的人試著求助過,得到的回應往往是「誰叫你不乖?」、「你昨天是不是又不聽話了?」、「你怎麼不反擊?」、「你不是男生嗎?」不只一般大眾,就連助人工作者,在缺乏性別敏感度的狀況下,也可能做出同樣的反應。

想想看:你試著表達情緒,說出需求,向外求助。然後有人會罵你,有人會笑你,有人看不起你,有人根本不相信你。

你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你會學到自己應該站在哪裡,如何保護自己,怎麼處理情緒:像個男人,把挫折收好,假裝它沒有造成任何困擾,假裝你已經克服了它。像個男人,把真正的情緒藏起來。

男性的情緒困境

女性主義曾提出「個人即政治(personal is political)」的口號。意思是,個人的生活處境,其實與社會結構息息相關。當一群人共享類似的經驗、面臨相若的困境時,這些經驗與困境恐怕不只是「個人有問題」而已,而是一種集體的示警,反映出社會制度的病徵。

男性在情緒表達上的困境,也是如此:社會從小教導他們「有淚不輕彈」,除了憤怒之外,必須遠離其他的負面情緒,尤其不可以輕易揭露自己的脆弱。為什麼不能輕易揭露呢?因為一旦揭露自己的脆弱,承認自己「不像男人」,便很可能遭致懲罰。想想鋼鐵人的那個巴掌。

因此,你必須努力讓自己「像個男人」:與脆弱拉開距離,就是其中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怎麼拉開距離呢?害怕的時候說自己不怕,想哭的時候假裝不想哭,用笑容粉飾淚水,用冷漠隔離委屈。有些人還會透過自大與自我吹噓,來遮掩自卑或「不像男人」的焦慮。

總之,阻絕你真正的感受,不要透漏任何會讓你顯得「不像男人」的蛛絲馬跡。

這種閹割特定情緒的成長經驗,將使你逐步失去感受自我情緒、理解自我情緒、適度表達情緒的能力。有時候,隔離情緒實在太辛苦了,於是你只想把那些帶來情緒的來源狠狠推開──當「憤怒」又是一種社會允許男性展現、不會讓你「不像男人」的情緒時,你便很可能在強顏歡笑、冷漠疏離之外,把「憤怒」也添加進隔離情緒的常用手段清單中。

這正是勵馨與其他夥伴們,反覆看見的男性情緒困境:在社會的養成與期待下,男性漸漸與自己的內在感性分離,導致最終難以用健康的方式,坦白面對自己的挫折、恐懼或哀傷。

當理論與經驗斷裂:修正理論,還是否認經驗?

有些人認為,這種立場「太過同理男性」,只是在為男性的暴力行為找藉口脫罪。論者主張,社會並沒有「不允許男性表露挫折、失敗等情緒」,男性也並非「不懂」如何表露脆弱,而是「不想」──意即,男性並非「無能為力的受害者」,當他們訴苦自己做不到、沒辦法、不知所措的時候,都不過是在假裝,實則是透過無知無能的表象,算計女性,要求女性付出更多。

我們不同意這種觀點。這種觀點認為,男性在父權社會中只是既得利益者,永遠有能力抵抗社會期待的壓力──然而,男性事實上就並非「只是」既得利益者:父權制度透過糖果與鞭子的兩面手法,一方面獎賞「像個男人」的男性,吸引他們維持既定的性別秩序;另一方面,也懲罰「不像男人」的男性,威嚇當事人及旁觀者不要妄想挑戰現有規範。因此,認為男性只是既得利益者的觀點,只看見糖果,看不見鞭子,並不符合現實狀況。

「不符合現實狀況」還是比較委婉的說法了。更嚴厲的指陳是:這種觀點,根本在否認男性的真實人生。

試想:當某個理論企圖詮釋你的人生,然而它不但與你的生命經驗不符,且還不斷否認你所遇到的痛苦與艱難時,你會願意接受它嗎?能夠認同它嗎?當你試著說出這種理論與經驗的斷裂時,就會被攻擊「反挫女權」,你又會有什麼想法?

我們看到的是憤怒。理論與經驗的斷裂,可能讓當事人感到委屈與憤怒。當倡議者不願面對、不去處理這些斷裂,只會用政治正確或道德高位來回應憤怒時,憤怒只會滋長,撕裂將會擴大。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