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園裡的銅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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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好的時候,你會看到公園入口處,有一位老伯推著修理皮鞋的車子,在大樹下修理皮鞋,旁邊總會有二三個人陪伴、聊天,應該都是住在附近的人吧,我想。有時也看到有人拿鞋子來修理,不管是男鞋、女鞋,老伯都低頭辛勤地補綴。對於不修理皮鞋的我,不好意思走太近,覺得是一種冒犯。不管是鞋匠或顧客,都是些上了年紀的人,沒看過年輕人來修理皮鞋,也許,鞋子壞了,就直接丟掉了。

下午的時候,公園入口處會多了一個攤子,賣的是運動鞋,陽光下,花花綠綠的鞋子,像個台階,跳過一座滿是綠色草皮的公園,和不遠處熱鬧的街市呼應著。當然,下雨天的時候,公園裡沒有了運動的人,沒有了坐著輪椅曬太陽的老人,也沒有年輕的外籍看護工,只剩下一座高聳偉岸的岳武穆王雕像,雄踞公園,南面而威。

我從沒有在任何公共的場域中看過岳飛的銅像。過去,我們很容易就看到蔣公銅像,甚或是吳稚暉先生的銅像,有它的時代意義,但是,岳飛的銅像?讓人有點生疑。除了,「還我河山」作為一種時代精神的標語之外,還有沒有其他意義呢?照理說,在反共的年代,應該廣設岳飛的銅像才是。這一天又路過這座公園,忍不住趨前看岳飛龍飛鳳舞的字跡心迹,這四個字勾起小學時的記憶,第一次看到這四個字是在小學的日式走廊裡,這四個字就題在一幅中國地圖上,那時我們以秋海棠來形容中國地圖。那樣的年紀當然還不知沉重的意味,但還是感到被一種黑白色調的時代色彩包裹。對於剛學會的「還」是的「還」,出現在這個地方,有些納悶,後來當然也明白了。

長廊底的宿舍住著書法老師,我那時最怕上他的書法課,他每次看到我用左手拿毛筆寫字就怒不可遏,直罵我是外國人,後來只要一上他的課,我就遠遠地躲著他,他的字寫得真好,只是與我無緣。這些久遠的小回憶被這個銅像喚起,實在遠非設立銅像的本意。據說台灣設立岳飛銅像的地方還有陸軍官校。岳飛作為一個武將的忠貞典型,確實垂範千古,百代難求,然而,做為一個盡忠職守的軍人,卻遭人掣肘,而錯失殲敵良機,最後還含冤而歿,這不成了一種反諷?銅像似也昭顯著功高震主的隱喻。想起不久前才去參觀過的孫立人將軍紀念館,歷史總會重演。

「還我河山」的背後,蘊含沉重不堪的時代悲劇,相反地,軍人的武德在這個年代好像是一種落伍的譏嘲,當退役的國軍將領跑到中國的果嶺上揮桿,一桿泯恩仇,反共也成了一種具有時代向度的反動修辭。不過,就公園本身的設置來說,設立銅像除了時代的宣示意義外,另一方面也和公園的前身有關。日治時代,這裡稱為三橋町,是一處公墓區,旁邊曾有極樂殯儀館,到了1949年之後,這裡又成了安置隨軍來台人員的暫居處,於1997年拆除,2003年建成了14號公園,林森公園。但這座岳武穆王銅像卻是在1979年由雕塑家蒲浩明先生所塑,據說設立銅像有一種安魂和鎮撫的目的,讓人靈具安。公園的北方邊區,還留有日治時代的第七任台灣總督明石元二郎舊墓址的大小兩座鳥居,小鳥居為其秘書官鎌田正威所有。我起先沒注意到這兩座鳥居,因為在不遠處的公園一角,也設了單槓數座。然而,公園裡終究還是留下一點過去的殘影,我在銅像旁的大樹先是與偶然出現的黑冠麻鷺對望,然後我又發現另一棵樹下的樹根處插著一措香腳,香腳上的紅漆仍新,想來是不久前才插入的,我閃過一陣疑惑,是誰在紀念誰呢?

銅像下方,除了「還我河山」外,再下方是于右任先生手書石刻的〈滿江紅〉,飛揚的草書字跡,靈動有力,真是漂亮。而「滿江紅」這首詞,現在,也很少聽人唱了,現代人唱〈後庭花〉。這個年代,我們早已不說「還我河山」了,只剩下14號公園裡的岳武穆王銅像,以一種昂揚戰神的神態,向天揮戟,書空咄咄。

關鍵字: 日治時代軍人銅像反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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