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刀魚的滋味》小鎮電影院——我的文青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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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一種所謂文青式的生活,這樣的生活,電影必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然而,更重要的,這是青年時期養成的習慣,不知不覺中沁入了生活之中,與生命記憶彼此交融,難以分割。在我清楚地意識到它存在前,我一直以為走入電影院對我來說只是個插曲,很多年以後,我發現它其實是人生中絕無僅有的一種啟蒙,而且讓我一再重返。

上世紀的七○年代起,我開始到戲院看電影,看的類型不外乎楚原導演,古龍原著,狄龍主演的武俠片,像是《天涯明月刀》;或是由香港演員林正英扮演驅魔道士的殭屍片;更多的是好萊塢的電影,像是《超人》或《火燒摩天樓》。開始感受進入電影院就像進入另一種時空的氛圍。這些類型電影在高中時看到英國電影《火戰車》之後,慢慢地劃下了句點。高中生涯的最後一年看到電影《火戰車》實是偶然,也像是某種天啟,讓我開始改變一點看電影的口味,它不單純是一部運動勵志片,也飽含著不同的文化底蘊,讓你意識到一種隱微的,所謂的猶太意識,或一種優越感,同時結合著宗教信仰。最特別的,它讓我看到一座歷史名校的典雅莊嚴,讓人興起了某種向學的憧憬,特別是相較於以哈佛大學為場景背景的《愛的故事》來說。這部電影也如同一部青春列車,帶著一種向前奔馳的熱情,慢慢駛離了我原來的軌道,開始往下一階段的人生旅程出發。經過了兩次的聯考,我終於有機會搭上那列離家不遠,日日夜夜,轟隆轟隆地呼嘯而去的北淡線火車,前往淡水。我當時十分期待離家,雖然我不知大學生活究竟會帶給我什麼,後來才明白它展開的是一種像是空氣般透明,又像是水般流動的生命情調。

負笈淡水時,北淡線列車還在關渡平原上往返奔馳,位在終點的日式磚造車站仍在,我至今還記得彼時發車時急促清亮的鈴聲,而那幾乎已是淡水小鎮最後的華麗時刻。許多人懷念著那個時代的淡水樣貌,對我來說,淡水最讓人難忘的,不只是永恆的落日,迷人的市街,無所不在的古蹟和馬偕博士遺澤等眾口稱譽的文化美景,它還有其它內蘊的密碼。比如說,那時的淡水仍有茶室存在,不同的人生風景,雖然我只曾在外頭張望過。茶室叫做「夜冬梅」,這朵花不限冬天,四季常開,就位在真理街上,馬偕教堂的斜對角。這樣,去茶室和去教堂的人都會走在同一條街上,只是日夜有別。夜裡盛開的花。不只茶室和殘存的茶座,淡水還有一般人不太留意的電影院,對我來說,意義更深遠,它的存在像是在校園以外的另一種教室。一個小鎮上竟有著三家電影院,真是神奇,也太方便了,這三家戲院後來也成了我住宿後,經常去的地方。

淡水從什麼時候起有了戲院,我不清楚,但我至今依然清清楚楚地記得三家戲院的名字和所在位置:一家是光復戲院,位在中山路的巷子裡;一家是淡水戲院,位在主要幹道的中山路上;最後一家是淡江戲院,它就位在臨河的公明街上,所在位置最偏遠,卻也是我最喜歡的。我經常看完電影後,沿著河邊漫步,繼續咀嚼或消化看完電影後的心情。週間的河邊,人潮不多,適合散步沉思。三家戲院彼此的發展命運雖不盡相同,但殊途同歸。光復戲院聽說因為經營問題,後來歇業了,原址拆除,改建成住宅。淡水戲院則是因為一場火災而關閉,幾乎是隨著上個世紀的結束,同時落幕。淡江戲院雖然撐得較久,但終敵不過時代產業的結構性變化,在二○一一年正式宣告歇業。這段時期的戲院經營形態,已有些不同,我在上世紀的八○年代離開淡水之後,就沒再進入任何一家戲院看電影了,心情不復,除非還有人能重建舊式戲院的氛圍,比如說,一座穀倉。是的,淡江戲院原是一座穀倉。淡水的三家戲院中,最華麗的,也許是淡水戲院,我至今還記得淡水戲院裏美麗的迴廊,我曾站在迴廊裡,看完《羅丹與卡蜜爾》,以及日片《望鄉》。《望鄉》是第一次看到關於軍妓或慰安婦主題的電影,十分震撼。三十年前就有人處理這樣嚴肅的主題了,十分前衛。我大約也是同一時期看了日本作家松本清張原著改編的電影《砂之器》,只是想不起來是在哪家戲院看的。我清楚記得那飾演弒父的鋼琴家,演員加藤剛,他憂鬱的眼神、迷人的風度,讓人難忘。幾個月前,讀到這位演員過世的消息,竟有一絲感傷,勾起我初看《砂之器》的印象。《砂之器》最讓我記憶深刻的,是第一次感到所謂宿命的羈絆和重量,無可遁逃。之後,我不曾在其他電影中看到類似的主題,也沒再看過加藤剛演的任何影片,他因《砂之器》而永恆。三家戲院之中,我對光復戲院的印象最淡,大概只在這裡看過《遮蔽的天空》和《魔鬼的右手》等少數幾部電影,不過,對它的木造大門,印象深刻。

在淡水,連電影院也充滿了一種難以言詮的魅力,也許是時代塗抹了暈黃的色彩,也許是一種移情作用,更也許是因為不復存在,因此彌足珍貴。我從沒想過我會在淡江戲院看到了幾部經典的電影,如大島渚執導的《俘虜》,和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葛拉斯原著改編的異色電影《錫鼓》,真是眼界大開。以現在的眼光來說,戲院選片的品味獨特,十足文青。《俘虜》中的坂本龍一和大衛.鮑伊簡直像兩位金童,永遠停格,在影迷心中長青,我根本沒注意到同部電影中還有後起名導北野武在其中軋了一角。淡水鎮遺世獨立,隔著關渡隧道與台北市互為平行時空,連看電影都別具一種情味。現在想來,我好像從沒在淡水的戲院看過成龍的系列電影,也許是我沒注意。我印象最深的戲院,當屬淡江戲院,在淡江戲院看電影是一種獨特的經驗,很難複製,比如說,我在這裏看了勞勃.狄尼洛主演的《四海兄弟》,如今回想起來覺得神奇:我居然可以在木製的戲院座椅上坐了三個半小時。看完電影時,覺得屁股都坐扁了。不過,這並不是讓我注意到它原身是穀倉的主因。一次看金像獎名片《阿瑪迪斯》時,忽然聽到一陣鼓聲,密如彈珠的鼓點,敲打在大片金屬上,但是對照著劇情開展,不應有這段音響,那麼,聲音自何而來?我很納悶。後來才意識到原來是下起了大雨,雨珠落在鐵皮屋簷上所造成的音響。看完電影,走出戲院,從河邊的角度看著整間戲院,可不就是一座穀倉嗎?夢幻戲院的典範。

當年在淡水生活的步調,悠緩、隨興,深深雜染著藝文氣味,後來才知道就是現在所謂的文青式生活,然而彼時是真真實實的小日子,沒有刻意,隨手可得,包括大把大把揮灑的青春。如今,我有時還會想起濱河的小鎮戲院,以及我在戲院的時光,我最喜歡在戲院貼出寫著「最後一天」的紅紙時,才去看電影,我會選最後一場人最少的時候去看,有時,整間戲院就只有我一個人和放映師一起看完一部電影,就好像是⋯⋯好像是「新天堂樂園」。

二○一九年一月,《印刻文學生活誌》一八五期

書名:秋刀魚的滋味(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815108
作者:廖志峰
出版社:允晨文化
出版日期:2019年3月1日

關鍵字: 文藝青年電影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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