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書介】一切堅固的都將煙消雲散──讀《西方憑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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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西方憑什麼》

作者:伊安‧摩里士

出版社:雅言

出版日期:2015年3月

伊安.摩里士(Ian Morris),劍橋大學博士,曾任教於芝加哥大學,現為史丹福大學人類系教授。考古學家,原先專攻地中海地區的考古學與古典研究,近年進一步從考古學的基礎專攻全球史,並試著提出解釋人類文明發展的理論。

本書《西方憑什麼》即是其近年全球史研究的大作。原書出版於2010年,是一本750頁的大著,雖然書名是Why the West Rules—for Now,但全書的問題意識,更如同其原書副標題所示,是探究「從歷史的發展模式看世界的未來」(the patterns of history, and what they reveal about the future)。原書出版後旋即在2011年已有中國的翻譯版《西方將主宰多久》出版,臺灣的中文版《西方憑什麼》於今年出版。

作者在本書的第三章〈什麼算領先?什麼算落後?〉解釋其全球史的分析方法,特別是用以作為社會發展指標的測量方法,並在原書末的附錄〈社會發展指數:幫助我們看清歷史的基本輪廓〉加以解釋。可惜臺灣版並未將此一附錄譯出。作者的全球史歷史發展模式的建構方法與理論,另在2013年由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出版專書《測量文明:社會發展如何決定了國家的命運》(The Measure of Civilization: How Social Development Decides the Fate of Nations)。如同作者後一書中所言,這兩本專著構成其對於人類歷史發展模式的全球史研究的雙翼,一是歷史敘事,一是理論。

若摘要地說明作者的方法,即是使用共同指標,將人類自古人類演化至今的社會發展,加以測量並以量化的方式綜合給分。其基準點是2000年的當下,以四個共同指標:能量取用、組織能力(城市規模)、資訊處理,以及戰爭力,分別逆向地評分,並以「西方/東方」的比較格局綜合四項指標的積分,畫出一萬六千年以來的東西方社會發展走勢圖。基於此萬年來的社會發展走勢圖,作者指出一萬六千年來,九成以上的時間都是西方贏過東方,期間「東方在六世紀中葉超越西方,西方在十八世紀末又重新領先」。這兩次交叉點,東方是歷史上的唐宋盛世,西方則是工業革命。

這些適用範圍從人類遠古的演化歷史到今日的資本主義時代的量化歷史,作者試圖避開以往類似作品常見的西方中心主義或種族主義的文化偏見,尋求跨越時間空間與人文差異的普遍客觀的社會發展的量化標準,用作者的話來說,即是「以完全無涉人文的物質力量來講是『西方憑什麼』」的問題。至於所謂無涉人文的物質力量,作者基於人類普同的生物學與社會學原則,即「貪懶懼法則」(全人類共有的生物學演化特性)以及「發展弔詭法則」(社會越發展,及產生進一步發展的阻力的發展天花板,結果要不是崩壞,就是在壓力下創新),這些通則是針對人類全體不分時地一體適用,但地區的差異則必須根據地理學原則(地理驅動發展,發展又改變地理的意義)。此一地理範疇,空間化為人類歷史發展模式的東西方消長。

書中的「西方」與「東方」是地理名詞,原先沒有特別的意義,直到西元前8000年之後,農業起源出現後,才具有區辨人類歷史發展差異的意義。「西方」泛指歐亞大陸西緣的農業起源核心傳承下來的所有社會。隨著歷史發展,到了西元前4500年,「西方」已經擴展到全歐洲,近五百年透過殖民,擴展到美洲、紐澳、西伯利亞。「東方」則是指歐亞大陸東緣(中原華夏)自西元前7500年農業起源核心出現後傳承下來的所有社會。東西方農業起源核心地區出現之後,作者從演化史、考古學、語言學、氣候學、以及人類有文字紀錄之後的歷史學,整理全球人類歷史發展的資料,分析東西社會在農業核心出現之後的歷史發展。當然,社會發展不必然是直線進步,核心區也常有轉移的事實。

如果「能量取用、組織能力(城市規模)、資訊處理,以及戰爭力」是作者用來量化人類歷史發展的量化指標,並測量全球史的萬年以來的趨勢的話,「遷徙、國家失敗、飢荒、疫病、氣候變化」這五項作者稱之為「天啟五騎士」(Horsmen of the Apocalypse)的因素,則是作者解釋社會發展趨勢的在歷史上呈現的一時變化。這些一時變化,即是包括了西亞古代帝國、埃及文明、商周、春秋戰國、希臘時代、漢帝國、羅馬帝國、阿拉伯帝國、印度、文藝復興、地理大發現、工業革命、資本主義發展、兩次世界大戰、社會主義革命、當代的金融危機與氣候變遷等等的東西歷史上的大小事件及其影響。這些因素的綜合,造成了核心區的轉移或是擴大,社會發展的瓶頸、崩解或創新超越,以及隨之的東西方消長。

從作者的人類歷史量化社會發展趨勢來看,雖然西方在人類歷史萬年以來的多數的時間是佔據優勢的一方,這也是作者在《西方憑什麼》中的主要論點,似乎作者是一位頑固的西方中心主義者。但是別忘了,在原書的標題還有「暫時地」(for now)字句。作者在最後指出,從「能量取用、組織能力(城市規模)、資訊處理,以及戰爭力」這些綜合社會發展指標來看,從二十世紀各項指標開始加速上升,東西兩方趨近,甚至到二十一世紀之後不僅「東方」將超越「西方」。甚至更進一步地,人類的技術進步與流通快速,從遠古的農業革命到十八世紀的工業革命、到當代的技術革命(生化、電腦等),社會發展的加速,甚至一併改變了原先的人類歷史的普同法則──比如人類智能從碳基轉成矽基(生化人)的「後人類」文明的出現後,從而「貪懶懼法則」人類生物普同特性的終結。社會發展的加速也徹底地改變了地理的意義,原先的地理範疇的「東方」與「西方」將不再具備任何實質的意義。當代的技術進步、物質發展、能源問題、氣候變遷、制度問題等,皆早已經是你儂我儂,彼此犬牙交錯的狀態,任何地方性的事件,旋即有全球尺度的效果。如此,將誠如作者所言,「真正重要的歷史不是東方史、西方史或任何地區史。真正重要的歷史是全球史和演化史」。屆時,人類的歷史發展模式,將不再是「西方憑什麼」,或是「西方將主宰多久」,而是人類若沒走到歷史終結的毀滅地步,將會演化成什麼樣的文明型態出現在地球上。

若暫先不檢討作者的量化測量方法與普遍性的社會發展概念本身的內在方法論與知識論的問題──祖述十九世紀英國史賓賽的社會發展論,近接1950年代的美國的「人類關係區域檔案」(Human Relations Area Files)研究計畫與新演化論,在《西方憑什麼》中,作者以量化的社會發展指標來呈現人類歷史的發展模式,並期望從中找到未來歷史發展的原則,弔詭的是,最後的結局,卻有可能是既往的歷史模式無法提供關於未來歷史發展趨勢的線索,因為人類已經演化出全球性的後人類文明型態。屆時,或者已經是當代正在發生的事實,作者所訴諸的完全無涉人文的物質力量的「生物學、社會學、地理學」工具,其意義也將完全不同。或許,作者到時候若有機會寫歷史的話,將需要使用新的測量社會發展的指標了,新書題目或許是《人類憑什麼》了。因為,一切堅固的將煙消雲散。

 

關鍵字: 歐亞大陸歷史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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