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藏在地形裡的日本史》:信長為何要燒毀比叡山延曆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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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藏在地形裡的日本史:從地理解開日本史的謎團》
作者:竹村公太郎
譯者:劉和佳、曾新福
出版社:遠足文化
出版日期:2018年3月21日

第2章 信長為何要燒毀比叡山延曆寺?──地形所傳達出的真正理由

在戰國時代,沒有任何武將像織田信長一樣令人生畏。雖然有許多關於信長讓人感到恐懼的故事,但其中一定被提起的,就是徹底燒毀比叡山延曆寺的事件。一五七一年,天下即將落入信長的手掌心。這一年,他放火焚毀比叡山延曆寺。據說,不僅是僧侶,就連女人、小孩也慘遭毒手,寺社付之一炬。

有許多說法試圖解釋信長何以做出如此不畏神佛的舉動,例如比叡山的僧侶決意支持淺井家、基督教背後支持信長、信長無法原諒僧侶偏離佛道的行徑、為了獲得寺社商業上的權力等。

上述說法都是人文社會的角度所產生的假說。如同人類是複雜的生物一樣,在廣泛的人文社會領域中,不同的領域複雜地交錯重疊,無止盡地產生新的觀點。但是,當我們試著以非人文社會的角度,觀察織田信長所處的尾張、琵琶湖周邊和京都等戰場的地理及地形後,就能意外地輕易解開信長火燒比叡山的謎團。

JR琵琶湖線的電車穿越逢坂山隧道,接著駛入大津站。雖然電車還未抵達南草津站,但我突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如同被人牽引般地下了電車。

電車走了,我獨自走向月台後方,仰望著方才電車穿越逢坂山的山峰。初冬的逢坂山上仍殘留些許楓葉。而聳立在逢坂山右側的巨大山峰,山頂已覆蓋上一層薄薄的雪。那座覆蓋著薄雪的巨大山峰就是「比叡山」。

「原來是這樣啊。」我在月台上輕聲低語。在這一瞬間,一個關於織田信長的新故事誕生了。

讓人備感壓力的逢坂山隧道

兩年前,每週我都會到位於滋賀縣草津市的立命館大學。去程時在京都站下新幹線、轉乘琵琶湖線。電車從京都盆地出發,越過山科後立即進入逢坂山隧道。

兩年前,第一次進入逢坂山隧道時的感覺至今仍記憶猶新。當電車穿過山科後,左右的山峰隨即向我撲來。JR湖西線漸與國道一號並行,交會成一線後衝進隧道中。當電車準備進入隧道的那一刻,頓時我的胸口有股沈重的壓迫感,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正當我還在思索為何會有這種感覺時,電車便出了隧道,抵達廣闊的琵琶湖南岸的大津。此時,胸口的壓迫感立即消失。當時我以為這股壓力是來自準備大學授課的緊張感,但事情似乎不是如此。往後,即使我逐漸習慣了大學教學生活,緊張感逐漸緩解,但每當進入逢坂山隧道時,胸口仍然感受到壓力。

這股壓迫感究竟從何而來。是因為這裡的地形既狹窄又昏暗,還是鐵道和道路匯集在一起所形成的壓迫感?

某天,我坐在電車上思考著這件事。當車進入到漆黑的隧道,我突然靈光一閃。穿過隧道的電車抵達大津站時,我立即下車。下車後,我站在大津站月台尾端,比較了逢坂山和比叡山。巨大的比叡山薄雪覆頂,從正上方低頭俯視著矮自己一截的逢坂山。

原來這個地形就是壓迫感產生的原因。這樣的地形也是織田信長消滅比叡山延曆寺的理由。

長岡京之「鬼門」

在風水上,鬼門就是東北方。據說鬼門是鬼和龍進出的門戶,而鬼門也支配著一家人的命運。關於延曆寺建造在比叡山的理由,有個說法認為,比叡山是「魔界都市」平安京的鬼門,在上面蓋寺廟能為平安京消災解厄。但這個說法有誤。

七九四年,京城被遷往平安京。不過早在六年前(七八八年)的長岡京時代,延曆寺就已經完工。桓武天皇將京城從大和盆地的平城京遷往長岡京時,他認為必須為長岡京興建延曆寺。

事實上,長岡京的鬼門確實位在東北方。不過那不是宗教層次上的問題,而是因為在現實中,這是一道通往京城的危險之門。桓武天皇為了防衛這道既危險又容易受到入侵的鬼門,而下令在比叡山上建造延曆寺,接著讓延曆寺的僧侶把守這道鬼門、守護長岡京。

對長岡京而言,比叡山不是鬼門,是長岡京的防守要地。比叡山所守護的長岡京的鬼門,其實就是「逢坂」。

「頸動脈」的地形

琵琶湖大約位於南北縱向細長的日本列島的正中央。琵琶湖所在的近畿一帶,則是日本海側和太平洋側彼此最接近的位置。過去琵琶湖曾是日本列島交流的中心。進一步觀察地形後,我們可以發現從琵琶湖南岸的大津翻山前往京都的路上,「逢坂」是一條極為重要的必經之路。

若要從日本海側前往京都,必須從若狹灣往琵琶湖方向前進,再由位在琵琶湖南岸的大津翻過逢坂、進入京都。如果從中部地區前往京都,則會通過關原到達琵琶湖,但進入京都時還是得從大津翻過逢坂前進。

這條路徑,從古代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都沒有改變。圖①是逢坂的位置。

現在的逢坂可說是匯集日本各條動脈的頸動脈。在畿內和琵琶湖之間,廣大險峻的山地如同屏風般連結在一起。在眾多的山巒中,最靠近畿內的便是逢坂山。

在逢坂山中,東海道新幹線、JR東海道線、北陸線(琵琶湖線及湖西線)、京阪電鐵、國道一號線、名阪高速道路,甚至連琵琶湖引水渠道都集中在這裡。從古到今,逢坂嶺一直是日本列島的東半部進入畿內的入口。

做為日本列島的東半部通往畿內入口的逢坂,就是長岡京及京都的鬼門。

桓武天皇的恐懼

西元七八四年,桓武天皇將京城從大和盆地──日本文明的發源地──上的平安京遷往長岡京。長岡京位於桂川、宇治川、木津川三河所匯流而成的巨椋池畔。不僅水運發達、適合種植稻作,也受惠於淀川流域的森林。

雖然南邊門戶洞開,但那一帶的反對勢力已成功受到壓制,不會有任何威脅。在北邊和東邊則有如同屏風般相連的丹波山地和比良山地,是相當易於防守的地形。但是,在這個如鐵壁一般的屏風中卻存在唯一一個漏洞。那便是位在東北方的逢坂嶺。

事實上,畿內東北方的反對勢力仍未平定。當地擅長弓術者依然跋扈,當他們想襲擊京城的時候,必定會通過逢坂。當時,這些盤據東北、不服管束的人被稱為「夷」。松本健一認為「夷」一字是由「弓」、「一」及「人」所組合而成,字義為「射箭的人」。桓武天皇畏懼這些夷人。

為此,將京城遷往長岡京的那一年,桓武天皇隨即任命大伴弟麻呂為初代征夷大將軍。一如其名,征夷大將軍就是「征討夷人」的大將軍。畏懼夷人的桓武天皇,派遣武士前往東北方征討夷人。此外,桓武天皇也畏懼敵人從逢坂嶺入侵長岡京,因此將逢坂設為「鬼門」,在逢坂一旁的比叡山上建造延曆寺,命令僧侶把守。此後,延曆寺的僧侶挾著武力守護京城,監視著從逢坂而來的入侵者。

火燒比叡山延曆寺

自桓武天皇任命初代征夷大將軍後過了八百年。這段期間,做為戰鬥集團的武士不斷累積自己的實力。征夷大將軍這個稱號的意義也從討伐夷人變成武士的首領。之後,源賴朝成為征夷大將軍,緊接著繼承將軍職位的是足利家。後來日本便進入武士爭權的戰國時代。

一五六〇年,發生了震驚全日本的大事。支撐著室町幕府足利將軍家,被視為擁有繼承將軍實力的今川義元,在桶狹間的山中遭擊敗,而且是栽在織田信長這位年僅二十六歲的年輕人手上。一五六二年,信長和德川家康結為同盟,並統一濃尾、尾張一帶。一五六八年,信長以擁立有求於己的足利義昭為名而上洛。同年,足利義昭就任室町幕府第十五代將軍。

一五七〇年,在姊川的決戰中,信長.家康的聯合軍擊退了控制琵琶湖勢力範圍的淺井.朝倉聯合軍。被擊潰的朝倉軍逃往越前,淺井軍則逃往小谷城。確認敵對勢力撤退後,翌年信長火燒比叡山延曆寺。據說,不僅僧侶,連女人、小孩都慘遭毒手,寺院在熊熊烈火中付之一炬。至於寺社被燒毀到什麼程度,仍有待討論,但信長摧毀比叡山的僧侶集團是確實的。

為何信長會做出燒毀比叡山延曆寺這種不畏神佛的舉動呢?

地形所見的歷史

關於信長燒毀延曆寺的原因眾說紛紜。例如,因為延曆寺的僧侶決定支持淺井家,為了庇護基督教、僧侶破了佛道的戒律,所以信長決定予以懲罰,還有,信長為了將寺社的商業利益納入自己的口袋中,以及為了打破古代權力的象徵等等。

這些說法都是從人文社會的角度來闡述。從這個角度來解釋人類的行為,是沒有標準的。一個人物有許多面向,如果我們聚焦在某一個面上,自然會忽略另一個面向。如果只著重自己所關心的側面,對特定人物的解釋就會產生死角。因為上述理由,人文社會領域中的討論不僅差異性大,也經常沒有結論。

然而,如果從地形、氣象這些支撐人類社會的下層結構來思考,事情就變得比較單純。藉由上述觀點,重新解讀過往由人文社會學科主導的歷史學後,可以提供我們一個簡單理解歷史的新角度。

在信長火燒比叡山這起事件中,留下了一個不解的謎題:為何信長要消滅僧侶?

如前所述,戰國時代的權力關係經常是以人文社會的角度來解釋。但不論是從權力的鬥爭,或是權力平衡關係的角度,都不足以說明為何信長必須屠殺比叡山的僧侶。依據權力關係的角度,信長只要與比叡山達成妥協,即可安定雙方的關係。但是,信長卻選擇徹底屠殺比叡山的僧侶。因為上述人文社會的觀點都無法解釋信長的行為,於是有人將這起事件的原因歸於信長泯滅人性。

若從地形的角度來看,便可輕易地解開這個難題。信長打從心底畏懼逢坂及比叡山的地形。在這樣的恐懼感驅使下,信長不得不徹底消滅比叡山的僧侶集團。

信長對地形的恐懼

從比叡山的位置,可從高處向下俯瞰京城的入口逢坂。信長無法忍受比叡山及逢坂的地形關係。十六世紀,世界上最強的織田軍團就是如此忌諱逢坂的地形。

不管實力如何強大的軍隊,都無法在樹林茂密的日本山中發揮原有的實力。日本的山路十分狹窄,寬度大約僅能同時容納一兩匹馬。要越過這樣的山嶺,軍隊的隊伍就必須排成細長的縱隊。如果敵軍從側翼突擊主將所在的部隊、將隊伍截成兩半,軍隊便會失去作用。孤立無援的主將部隊便會輕易地崩潰。

歷史上有一個人最清楚這件事,那就是織田信長。在距離一五七一年的十二年前,信長以少數兵力,在桶狹間之戰中擊敗擁有大軍的今川義元。成為戰場的桶狹間位於山中。信長趁著今川的大軍行經桶狹間隊形散亂時,襲擊主將的部隊。

如果要在戰國時代稱雄,就一定要上洛(編按:進入京都)。為了上洛,就得經過狹窄的逢坂嶺。在逢坂嶺中,比叡山的僧兵如同猴子般在山中飛來遁去,隨時準備迎接入侵者的到來。

狹窄的逢坂嶺地形讓信長回想起桶狹間的情況,也使得信長因恐懼逢坂嶺而裹足不前。

比叡山的僧兵

一五六八年,信長擁立足利義昭上洛,正好是火燒比叡山的三年前。

歷史學家認為,信長之所以擁立足利義昭,是為了向其他大名誇耀實力。然而,在我的觀點裡,信長因為比叡山的僧兵而如此做。對比叡山的僧兵來說,義昭既是人質也是擋箭牌。足利家是支持朝廷的名門望族,而信長便將與朝廷關係親密的足利家當做擋箭牌。

守護著京城的比叡山僧兵,也是朝廷的親衛隊。歷史上,不管哪支親衛隊的實力都是有增無減。比叡山的僧兵也一樣,後來壯大為一支勁旅。平安時代的白河法皇說過一句話:「世上不如意之物,鴨川之水、比叡山的山法師、雙六的賭局。」一語道破比叡山僧兵的強悍。

在這群僧兵的監視下,信長以足利義昭為擋箭牌,順利地越過逢坂嶺,成功上洛。這趟旅程對信長而言,就如同通過僧兵的胯下一般。因為恐懼,信長舉步維艱。而這份恐懼感的來源,正是在桶狹間讓今川義元品嚐到的死亡恐懼。

信長控制琵琶湖後,理所當然地立即將目標對準比叡山。信長的目的是,能自由地通行京城入口的逢坂嶺。火燒比叡山後,信長流放了足利義昭,徹底摧毀室町幕府。因為此時比叡山的僧兵已經被消滅了,路經逢坂時已無必要將義昭當做擋箭牌。

桓武天皇因畏懼夷人而創造了兩大武裝集團。一個是征討東北夷人的武士集團,另一個是看守和防衛京城的親衛隊──比叡山的僧兵集團。八百年後,通過逢坂朝京城進軍的是桓武天皇所催生的討伐軍首領織田信長。而信長則畏懼著親衛隊所戍守的逢坂嶺,因此裹足不前。

對信長而言,逢坂就是恐怖的鬼門。信長摧毀了守護逢坂這道鬼門的比叡山僧兵。火燒比叡山這一幕,使得天皇的親衛隊從日本歷史中遭到消滅,從此確立了往後日本文明史中,天皇的權威、武士的政治權力及宗教三權分立。

在寒冷的大津站月台上,我望向逢坂山和比叡山,在心中描繪著這段故事。下一班電車即將到站,我再次回頭望向披著薄雪的比叡山。這幅景象中,比叡山就好像一位身披白布的巨大僧兵,狠狠地瞪著逢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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