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想想】 在遺忘和記憶之間書寫──震災四週年,日本依然努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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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日本震災已屆滿四年,以外國人的角度來看,這場悲劇似乎已成舊聞,日本大致上已回到過往的步調,力拚經濟,但對當地人而言,復興與傷痛,仍是現在進行式。損壞的建築物可以再重建,匱乏的收入可以再掙錢補足,但內心的缺口,是四年時光可以治療的嗎?當人們反覆傾訴「傷痛不該被遺忘」,痛苦和恐懼究竟該被記下抑或拋去,受災者的心靈如何得到解放,仍然是日本國民全體的重要課題。

日本人到底該如何和這段苦澀的共同記憶相處?我試圖揣摩,於是我自問──悲傷的時候,我會做什麼?

大哭一場?暴飲暴食?也許就這麼待著,給自己一段放空與不需要努力的日子,沒有人逼著我立刻揮別沈重的陰鬱感而站起來,但在宣洩與沉澱過後,我會做什麼?失去的程度有大有小,但都是痛,我的人生雖稱不上荊棘漫布,卻也心痛沮喪過幾回,總得開始重建人生的,逃避或漠視都不是最好的解方。在這種時刻,我選擇回顧、我選擇書寫。

我曾經邊哭邊寫,眼眶淚水滿溢,視線幾乎都是模糊的,曾經閃閃發亮的記憶,似乎都更加深了當下的孤寂與黯淡,但腦子不斷轉動,手也停不下來,哪怕邏輯比字跡還要凌亂也無所謂,因為寫作是一種治療。尤其「遺忘」是人與生俱來的自我保衛機制,想要奪回自己的人生,必須靠寫作抗拒遺忘。

寫作治療其實是心理治療的常用方法。1920年時,心理學家即發現透過談論心靈創傷,當事人的痛苦得以減輕,因此有了心理治療,來闡述個人在情感事件(Emotional events)中感受與思緒,透過文字敘事將有助於減緩身心的緊繃狀態,讓事件自然地流逝(letting go)。2011年時亦有研究顯示表意寫作(Expressive Writing)的有效與正向性。

的確,letting go不代表壓抑或逃避,因為內蘊的悲傷會發酵,在你不知道的角落開始蠶食心靈,所以這份流逝必須是健康的、有建設性的。寫作作為一種治療,經驗透過文字書寫,在字裡行間逐漸理出事件脈絡,內心自然地探索事件始末與意義,除了抒發心情,紀錄也是重要的目的,每一天重新回顧時,那些文字會從熟悉變得更陌生一點點,最終成為歷史的感受,生成出的力量將會推動你往未來邁進,所以好的壞的,我們都該以自己最坦然的姿態記憶、內化之。

當年海嘯,衝擊日本東北各縣市,被災地岩手縣路前高田市災情慘重,1700人死亡或下落不明,3000戶以上房屋全毀,許多因海嘯而失去家園與家人的孩子,至今仍在商借的校舍中念書。今年二月,路前高田市七所小學630位學生,進行一項「寫信給未來」(未来への手紙)的計畫,希望這些孩子可以寫信給三年後的自己,由德島縣鳴門市的「花見山・心の手紙館」代為保管,於三年後寄出。

心の手紙館是當地賞櫻名所,亦提供未來郵件的寄送服務。隨著科技逐漸發達,手機與電腦的普及讓寫信這件事變得冷門褪流行,該館官方網站解釋,「心の手紙」是指日常生活中未能傳達出的感情,透過寫信記錄下來,再經過時間的沉澱,與未來的自己、家人、重要的人建立起連結與紀念,預約時間從一年到10年,保管寄送費從900元日幣到2000元日幣不等,而這回與孩子們的計畫,特別贊助免費服務。

心療內科醫生、日本醫科大學特任教授海原純子在震災後,擔任日本政府復興廳「心理健康支援研究會」統籌者,在與受災戶的接觸中,她認為,被災地中,這些因為失去家園而必須不斷搬家轉居的受災戶,對於生活的滿足度相當低,如何使之維持穩定的人際關心與心理狀態是一大重要課題,透過書信的交流,是個可嘗試的方向。去年秋天她前往德島演講時,得知當地有「心の手紙館」這樣的機構,後來便與路前高田市的副市長一同發想,促成了這回的計畫,孩子們的書信將於今年3月11日轉交到心の手紙館保管。海原純子認為,讓孩子寫下給未來的信,可以產生對將來的積極性與方向性。

文字固然是記憶、回憶最純粹的方式,但電子媒介的擴散性、有效性、警示能力仍無可迴避。提起311,多數人必然會想起當時不斷重複播送的空拍畫面。日本人反覆提起的「勿忘」,不代表是重複使用怵目驚心的畫面,因為視覺驚嚇式記憶法並非良方,日本傳媒面對震災的敏感度確實極其靈敏。

有一次我轉開電視,在回顧311的新聞專題停了下來,已經預期到接下來的熟悉畫面,但在撥出的前30秒左右,右下角閃出了「以下將會播出刺激性的畫面,心理不適者或幼年者請斟酌觀看」的字樣,再配合主播一次口頭警示,接著才播出海嘯滿天的歷史畫面。日本媒體顯然很清楚地知道,回顧節目要喚起的不是視覺上傳達的恐懼感,而是更深層的默哀、沉思與發想。

若把地理距離拉廣,若不是因為鋪天蓋地的回顧特輯,同樣身處日本卻離災區稍遠的日本國民,或多或少地已開始失去真實感,因此當地也試圖轉化「莫忘」觀念的推廣形式,讓復興的力量可以持續並傳承。例如,宮城縣石卷市有震災應援團體為觀光客設計學習之旅,實地走訪石卷當地,介紹震災留下的痕跡、問題與展望。而震災之後興起的義工熱潮,也仍持續,甚至有觀光公司包裝成套裝行程,如前夜從東京新宿搭夜車出發,隔天上午抵達災區,協助清理等工作,觀光公司會準備便當(避免使用當地資源),傍晚再循原路返回,這類的行程約日幣一萬元左右。

讓災區發展成類似於「觀光」的商品化概念,到底有沒有爭議?我還沒有擔任志工的經驗,但一次前往東北的旅行,我經過仙台市的商店街,有一家小地攤閃亮亮的,越走近越聽得見文青調調的小清新歌曲,往招牌一看,是受災農家做的香精蠟燭,每個月的11號都會出來擺攤,地攤說明版上寫著,呼籲在每個月的11日點上蠟燭祈福,想著重要的人、想著故鄉、想著希望的未來。蠟燭小小一枚要價1000日幣,固然可以很實際地解讀這不過又是一次透過感性文字包裝的商業手法,但看著那些隨風搖曳、彷彿下一秒要熄滅卻又頑強燃燒的微光,心裡仍被激起一份觸動,這類小小的感動,是在街上就能撞見的景緻。

今年適逢二戰結束70年,311其實就像是一種天災版的戰爭,同樣摧毀了日本人的信心與驕傲,他們開始自我懷疑,欲檢討,卻無法像二戰一樣有具體的責怪對象,「傷痛不該被遺忘」的心態更加矛盾、複雜,而幽微。

沒有人說受災戶就不能開心大笑、非受災戶就絕對自身事外,除了如何避免災區災民二度傷害與被消費,在實質的金援、勞力的協助,心態到底要如何去調整?如何記住這段記憶?悲劇後第四年,運用書寫、影像、觀光或商品各種路線迸出,方式套路更多元且仍在多方嘗試,而日本人這番努力的姿勢,讓我的祝福更加深切。

關鍵字: 福島核災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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