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亞想想】緬甸:謎樣的改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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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月中,我的緬甸朋友,《The Irrawaddy》出版集團(伊洛瓦底江,緬甸最重要的河流,象徵孕育土地的母親河)的創辦人暨總編輯Aung Zaw,寄了份聲明給我。

那是《The Irrawaddy》針對緬甸政府資訊部要求更名的回應。1962年奈溫將軍發動軍事政變,推翻民選政府建立社會主義路線的軍人獨裁政權後,就在國家進行意識形態改造,文字便是其一工程。1989年軍政府將緬甸Burma改成Myanmar,把仰光Rangoon改成Yangon,現在登盛(Thein Sein)政府則以違反「拼音規範法」(Adaptation of Expression law)為由,要求這個國際馳名、做為緬甸報導權威的媒體集團,除了保留品牌商標外,必須將沿用22年的名字「Irrawaddy」,改為符合官方拼字標準的「Ayeyawady」。 

這次《The Irrawaddy》堅不退讓的正式回應,讓我想起去年九月泰國清邁涼爽的Ping河畔,Aung Zaw跟我提及此事時突然升高的語調,「門都沒有,」他睜大自己的咖啡色眼睛,長髮在南風中飄散,好似呼應對緬甸政府的憤怒。

Aung Zaw是緬甸知名的流亡者之一。1988年緬甸人民起義(1988 People Uprising)的學運份子,當年20歲的他是仰光大學學生,軍隊鎮壓示威後,他被捕拘禁、遭到刑求、逃亡到泰緬邊界的叢林打游擊戰,並在9月軍政府政變後流亡到泰國。

1993年他決定在曼谷創辦一份英文刊物,將軍政府統治下的緬甸真實處境,揭露給國際社會。「Irrawaddy」是Aung Zaw選用的名字──流亡者只能在夢中重返的母親河──他刻意沿用舊式拼法,那意味著一位抗爭者重要的姿態,他不願承認政變後象徵戎裝的綠色政權。

這個當時極為簡陋,只用黑白影印機出版的半月刊,冒著極大風險報導將封鎖在獨裁統治下的緬甸現狀報導出來,「國家的敵人The enemy of State」名聲不脛而走。《The Irrawaddy》很快成了國際了解緬甸事務的重要管道,1996年因為安全理由,總部遷到泰北的清邁。

2011年登盛總統上台後高速推動政治改革,隔年流亡24年的Aung Zaw得以回家,而媒體也解禁了,這個曾經只能秘密流傳,擁有就會坐牢的地下刊物,拿到政府的出版執照,2012年8月終於在仰光成立辦公室。《The Irrawaddy》從黑白影印的地下刊物,到一本定位緬甸及東南亞區域視野,深度及質感兼具的綜合時政雜誌,擁有英文版的月刊以及緬文版的周刊。這個當年25歲的流亡者,22年前不曾想像自己會建制一個在緬甸發行、一百多名員工的媒體集團,清邁辦公室那一片風格演變的雜誌封面牆,濃縮了過程的漫長艱辛。

去年我在泰國清邁採訪Aung Zaw時他便透露,登盛政府1月就曾要求集團改名,到了年底,資訊部以執照更新做為籌碼再次施壓,期望在緬甸境內業績和銷量蒸蒸日上的《The Irrawaddy》,會因為近百名在仰光辦公室的編輯業務團隊而低頭。

這不是緬甸政府的唯一刁難,去年10月《The Irrawaddy》網站遭到駭客嚴重攻擊,而同樣的壓力,也在去年出現陸續出現在一些緬甸記者身上。去年2月及4月,陸續有些記者因為揭露政府貪腐等極度敏感的調查報導而被捕,最重被判刑7年。5月由記者組成的示威要求新聞自由及保護記者,10月底一名獨立記者在緬甸東南方被政府軍隊法外處決。新聞自由度比幾年前嚴重倒退。

緬甸新聞自由惡化,政治改革進展趨緩,2014年的種種跡象,再度引發所有觀察者近年的共同疑惑:難道緬甸的民主轉型只是一場戲? 

這場民主大戲始於2010年。年底翁山蘇姬獲釋、2011年軍政府解散、緬甸總統登盛上台後推出一連串的政經改革方案,特赦政治犯、廢除新聞審查、公開政府預算、會見翁山蘇姬…一連串大動作,成功讓充滿戒心的西方世界解除經濟制裁。2012年國會補選,翁山蘇姬領導的反對黨NLD(全國民主聯盟)大勝,翁山蘇姬站上國會議台。2014年初,緬甸確定成為東盟ASEAN的年度主席,重回國際舞台。

20年來,緬甸在西方制裁的困局中,高度依賴中國的援助。中國除了出口價值超過14億美元的軍事裝備給緬甸軍政府維繫政權,國家及民間資金也大量湧入,投資礦區、港口等天然資源及基礎建設。幾年前在中緬邊境的密松水壩投資案叫停,便是1988年以來緬甸最大的公眾行動,也是民間社會對中國這類資源掠奪式投資的最大反彈。

雖然軍政府曾公開聲稱與中國的「兄弟」關係,但多數緬甸專家相信,軍政府因為社會主義道路走到山窮水盡,尤其2008年納爾吉斯風災造成14萬人死亡,不得不打開大門讓西方救援進入,也進而引發了這場改革的契機。

過去中國對緬投資佔了緬甸外國總投資的三分之二,是僅次於泰國的緬甸第二大貿易夥伴,然而緬甸政府藉由政治及經濟開放的「轉型紅利」,搭上美國重返亞洲的政策,在美國、中國於東南亞的地緣政治角力中,引進西方資本平衡過去單方面依賴中國,延續了因為民不聊生而苟延殘喘的政治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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