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來西亞大選過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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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沒有發生?或者是說,革命早已發生,革命一直發生。政黨輪替可能不過是這場民主大秀需要的燦爛煙火。

回首15年的軌跡,烈火莫熄這場馬來西亞的「九月政爭」,意外開啟了民主化的契機,打開公民社會的想像,人們拋去恐懼上街表達意見,影響力延燒了整整十年,直到2008年大選,歷史任務才算告終。

而後由Berish淨選運動接手,在2012年428達到高峰時有25萬人上街,華人從冷漠到參與成了關鍵少數,更多的族群合作,政治改革正式成了馬來西亞的全民運動。

如果說烈火莫熄世代是目前馬來西亞的社會中堅,類似台灣的野百合世代的角色(以年代推算烈火莫熄比野百合晚一個世代),而年輕人呢?我好奇馬來西亞是否也有另一個學民思潮,或者野草莓世代?

選後不久,5月18日,一個長髮少年因煽動顛覆政府言論被捕,他的頭像被製作成切格瓦拉式的普普風格,「釋放阿當阿迪Free Adam Adli」在臉書上廣為流傳。在進入我這個外國人的視野之前,阿當阿迪就是近年馬來西亞的學運領袖,他因為2011年降下巫統旗被大學停學而聲名大噪,是馬來西亞青年世代的新Icon。

法國哲學家雷蒙阿宏總是抱怨,左派有革命幼稚病,他批判的是沙特,這位老同窗總是過分將革命浪漫化,但革命的確是少年的專屬品,兩個月後,這個「革命Icon」穿著印上「Join the army」的黑色T恤,格子襯衫和夾腳涼鞋,符合印象中叛逆少年的模樣,在吉隆坡的孟沙(Bangsar)輕快鐵車站接上了我。

他引我到兩分鐘腳程一棟老公寓的三樓,這棟公寓的樓下是間印裔穆斯林的小吃檔,那一向是馬來西亞庶民喜愛喝茶交誼的場所。再往前走的街角,有棟迷你的老建築,是馬來西亞知名獨立媒體《當今大馬》Malaysiakini的總部。孟沙的空氣中有種自由氣息,「歡迎來到孟沙共和國。」《當今大馬》旗下KiiniTV執行長楊凱斌如此形容。

孟沙共和國浮動的自由分子不是沒有理由,阿當阿迪帶我來到的這個公寓,是2000年成立的孟沙大學(UBU, Universiti Bangsar Utama名為孟沙大學的民間社運組織)、以及他所組織 全國大專團結陣線(SMM, Solidariti Mahasiswa Malaysia)的基地,許多學生運動在此萌芽。這裡除了舉辦沙龍、試映、新書發表會,每周日早上,學生們會去市場採買食材,下午回來烹煮,傍晚六點將食物拿去服務需要的窮人,尤其是無家可歸者。

樓上是孟沙電台和電視台的基地,阿當阿迪和他的朋友們,試圖透過聲波和視頻的發送,傳遞更進步的觀念影響青年世代。他們的視頻短片放在youtube上,每則都能吸引20000到50000的點擊,很受年輕人歡迎。

「所以,妳想知道甚麼?」

「那就談談你如何開始這一切。」

阿當阿迪Adam Adli席地而坐,深藍色地毯、茶褐色坐墊的組合有種伊斯蘭風情。他靠著牆,調整好舒服的坐姿,這片白牆除了任他倚靠,不時還權充別的用途,像是紀錄片放映會的屏幕,或小型社運主題的攝影展展示之處。

自從2011年因為降下巫統旗被蘇丹依德里斯教育大學停學後(註:最近校方宣布將之無限期停學),阿當阿迪就住在這個沒有隔間的老公寓,和另一個華人學生組織基地「學運之家」一樣,他們都很難在第一時間回答有多少人住在這裡。

「固定大約三、四個,但人總是來來去去。」我視野環繞不見床的蹤跡,「我們睡在地上,」阿當阿迪無所謂的聳聳肩。

追溯阿當阿迪的政治覺醒,比同齡大學生普遍啟蒙於2011年Bersih2.0淨選運動更早。1998年的烈火莫熄運動,阿當阿里還是個小學生。他懵懂意識到學校附近的莫迪卡(馬來文「獨立」之意)廣場總有群眾對政府怒吼,而他最親愛的父親,當時也是上街頭抗議的一份子。阿當阿迪相信,憤怒的人民這麼多,政府一定做錯了甚麼。

烈火莫熄讓民主的種子在許多人心中萌芽,對9歲的阿當阿里來說,那場浪潮是模糊的政治啟蒙,他當時不清楚發生甚麼,只有一個觀念深植於心:原來人民可以勇敢對不合理說不,原來上街抗議是人民的權利。

2005年由反對黨發起,2006年正式成立訴求乾淨與公平選舉的Bersih(馬來語乾淨之意)淨選運動,則是另一個世代的啟蒙。

2007年11月10日,3萬人遊行到獨立廣場,向國家元首遞交要求選舉改革的備忘錄,Bersih1.0拉開序幕。這場參與者皆穿黃衣的公民運動,開啟了一波富含朝氣的「黃色浪潮」,造成廣泛的社會影響力,也是2008年反對陣營大勝的原因之一。

2008年大選是馬來西亞政治關鍵的分水嶺,改變曙光漸露,許多人深受鼓舞,過往對政治冷漠的華人、被大專法令限制的學生開始願意上街。2009年政黨退出Bersih運動,民間完全接手後,馬國公民社會更加茁壯。

2011年7月9日,5萬人上街的Bersih2.0,到2012年4月28日Bersih3.0最終讓25萬人走上街頭。雖然還是遭遇警方暴力驅散,但整體運動的調性彷彿歡愉的嘉年華,成功破除馬來西亞人過往對上街頭的恐懼。

阿當阿迪和他的朋友們一樣,在2011年的Bersih2.0已是大學生,終能從旁觀者成為運動的介入者。

他們組織了大約一百個學生全力投入工作,在2011年709集會中,阿當阿迪負責物資運送,他開輛車清早就出發,一度被警察包圍。他運送的食鹽水,讓後來遭遇警方催淚彈驅逐的人們得以清洗眼睛。

一波接一波的Bersih運動,成功凝聚了不同族群,將馬來西亞公民社會推得更遠。除了學生和公民團體,新山有一群婦女組織了「向日葵Bersih媽媽」,馬來西亞的公民社會已經不分男女老少全數動員。中產階級的參與,顯示Berish運動已成功召喚全民,參與一場充滿希望感的政治改革。

如果說1998年的烈火莫熄,是溫和的伊斯蘭馬來社群,無法忍受首相馬哈迪鬥爭政敵手法過於粗暴的反撲,那麼Bersih淨選盟運動,則提升對制度改革的籲求,有象徵性的跨族群意義。

「Bersih集會可以看到各種語言的布條,這是屬於我們國家多麼美的景象。」我看到阿當阿迪在自己的回憶中動容。

許多華人也告訴我,面對警方的暴力驅逐,他們親眼所見馬來人挺身保護華人,這種族群互助的情誼,讓他們感到彼此命運緊緊相繫。共同體意識在那一刻完成,是經歷1969年513族群衝突的傷痕後,甚至是自英國獨立以來頭一遭。

今年大選後的5月13日,阿當阿迪應邀出席龍雪華堂一場紀念五一三事件的論壇,五一三是發生在1969年大選後的族群衝突,這個流血事件強化了馬來民族主義的情緒,之後執政黨推出一連串族群政策,奠定種族政治的基調。

對阿當阿迪這樣的青年而言,這個他們未曾經驗過的悲劇,不該成了操作族群分化的工具,作為撕裂族群的理由。這場論壇不只是公開追念,還是族群合作的新起點,他對台下群眾除了呼籲族群團結之外,還要人們上街,推翻56年來從沒變更過的政權。

「我們這代人最重要的政治使命就是埋葬巫統,它是種族政治的元兇!」便是這個深具煽動性的言論,讓巫統政府恐懼。幾天後阿當阿迪在我們見面的老公寓被警方拘捕,以「煽動顛覆政府言論」為由,被檢方用1948年英殖民時期的煽动法令起訴。

阿當阿迪向我重現被捕的情景時望向窗外,一派雲淡風輕。最初投入運動時,他便沒停止做著被捕的心理準備,當時也如事前演練,冷靜通知朋友將重要個人物品如電腦帶走。

「你當時真的一點都不害怕?」我問他。

「心理準備好和實際被關的身體經驗又是另外一回事。」阿當阿迪坦白跟我說,即便在鏡頭前他總是鎮定如常。

我猜他的心理狀態和父母一直以來的支持有關,隔天阿當阿迪的父親去拘留所探望兒子,父子隔著玻璃講電話的模樣被媒體拍下。

這段經歷讓阿當阿迪更加相信,唯有政黨輪替才能撐開更大的民主空間,於是社會主義、自由主義、資本主義、宗教、性別、族群…任何思想的辯論才能展開,而現在連言論自由都沒有。

「馬來西亞的政治現實是,如果你真的想改變體制,必須先把巫統拉下台!」阿當阿迪講到巫統還是會不自覺加重語調,加快語速。兩小時的交談裡,他有很多回答保留空間,但牽涉巫統就沒得妥協。

「但你信任安華嗎?他也是巫統出身的。」我注意到阿當阿里和政治走得很近,網路上看得到他和安華的合照。

「對我而言那無關乎信任,我只會說對安華有寄望,這也是我對反對黨的立場,」阿當阿迪篤定的告訴我:「我們沒有選擇,必須合作,沒有甚麼是完美的。」

阿當阿迪的自信和台灣學運、社運團體和政治人物保持距離、甚至抗拒的態度成強烈對比。在經歷過二次政黨輪替的台灣,任何政治表態都是危險的,你很難想像陳為廷和蔡英文合照,政治在進步的社運圈裡,意味著絕對的不可信任。

但阿當阿迪和他的朋友哈里斯壯Haris Zuan不是這麼想的,他們不很在意人們說他們被反對黨利用,因為該是反對黨為他們所用。

過去活躍社運,大選時剛加入民主行動黨作為議員助理的哈里斯壯,透過組織讀書會DISKOPI(discussion in coffee在咖啡館討論),嘗試以20年代巴黎沙龍讓思想激盪、啟蒙的概念,將族群、宗教、經濟、性別、甚至是哲學等議題帶入大學生的視野,從小型讀書會到一場三、四百人的大型論壇都有。運動青年們深信,思想才是真正的子彈,要帶著知識的武裝上街,而非人云亦云。

2012年納吉政府迫於壓力,修法開放學生加入政黨,除了部分被執政黨吸收外,許多只想打倒政府的學生加入了反對黨,卻不知為何而戰。當反對成為時髦的主流,哈里斯壯對青年更多的批判是,沒有獨立思辯能力的學生,被任何一個政黨吸納後,都只能被帶著走,那是一種危險。

「你必須透過思辨確立自己的立場,再帶著批判意識介入政治critical engagement,這才是我們要實踐的。」哈里斯壯告訴我,他不是天真的小白兔,他知道政治是怎麼回事,也準備以堅實的內心進去改變或被改變。

「會被批評英雄主義嗎?」我問阿當阿迪,我又想起這一年在台灣,陳為廷和林飛帆備受英雄主義的批評。整個社運圈吵鬧不休,進步陣營還沒來得及對抗保守陣營,就先自我鬥爭,彼此消耗。嗯,或許他們正是信仰鬥爭帶來進步。

這是否是這個世代的學運領袖共有的處境?當佔領華爾街的形象只剩符號,野草莓規定沒有任何一人能代言,茉莉花、阿拉伯之春,我們所能知曉的都是群眾。網路世代的社會運動,有去中心、去個人形象的傾向,他們相信這才能真正解構他們要抵抗的對象―—國家機器,以及它所代表不對等的權力關係。於是他們的實踐才更接近民主的原型。

但往往媒體需要icon,群眾依賴領導方向,而每一場未能成功的運動,等著有人繼承遺產,持續推動。當然歷史告訴我們,繼承者少能周全,這是人們熟知權力腐化理想的故事…

「當然,很多人這麼說,我過去常批判英雄主義的知識份子,我也會自我批判。」我沒見過阿當阿迪在現場的激進,在我眼前,他是個沉著的年輕人,他一直都這麼成熟嗎?他是否有24歲少年該有的虛榮?

烈火莫熄世代,《當今大馬》旗下KiiniTV執行長楊凱斌告訴我,像阿當阿迪、哈里斯壯的青年,是往政治熱潮的捷徑走去,他認為社會主義黨那些願意經營組織、更純粹的年輕人更具理想性。只是如果所有理想主義者都為了保持純粹而不願意進入政治,那政治又會是甚麼赤裸裸的權力競逐之地。

採訪隔日,阿當阿迪去了香港,我在臉書上看到他和黃之鋒的合照。黃之鋒所帶領的學民思潮,已從反國教的社運議題,進階到全民普選的政治議題,他們倆看來有種心領神會的親密,或許是共享著「被政治利用」、「英雄主義」的批判,這是跨世代、跨國界青年領袖的普世經驗。

臨走前我問阿當阿迪:「你未來想做甚麼?」

「哈,大家都這麼問。」雖已被停學,但阿當阿迪當初選擇念師範大學,是打算當老師的。我其實有點驚訝,這個激進的長髮少年如何進得了保守的教育體系?

阿當阿迪有自知之明,「我應該當不成老師,」他說。其實涉入政治事務甚深的他,不諱言政黨向他招手,甚至曾有機會參選這屆議員,但阿當阿迪仍在觀望:「我還沒準備好,我不確定自己想走這條路。」

從烈火莫熄至今醞釀了15年的馬來西亞社會,在最接近變天的當口,阿當阿迪被推上歷史的舞台,成了時勢造的青年英雄,彷彿1969年513族群衝突後,不滿時任首相東姑對華人太過寬容而嶄露頭角的安華。

只是阿當阿迪已和年輕的安華不同,取代馬來民族主義和伊斯蘭復興的訴求,新世代主張的是更具包容的多元主義。

阿當阿迪對自身並不清晰,對政治也不見得富有開創性的想像,但不迴避和民聯合作的態度,將一波年輕人的能量引導到反對陣營,即便可能偶像崇拜的成分居多。

歷經兩次政黨輪替,對政治改革的幻滅所帶來的冷漠,糾葛不休的藍綠統獨意識形態,讓政治成為台灣野草莓世代的「潘朵拉盒子」。但政治改革依舊是馬來西亞Bersih世代最迫切的議程,這些青年帶著警惕投身於此,但政治也像一個黑洞,稍不留意就會被吞沒……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