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想想】致燃燒的劇場魂 永別了!蜷川幸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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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堂高掛的舞台劇導演蜷川幸雄照片,出自同樣知名的攝影師長女蜷川實花之手,照片後方襯著巨大的紅色焰日,顯得有些刺眼,卻和蜷川幸雄密度極高的演劇人生相當契合。守靈者多達1600人,包括許多哀戚又充滿感恩的明星。在蜷川幸雄面前,即使如藤原龍也、小栗旬這些名演員也永遠是低著頭挨罵的學生。嚴格卻令人感激、燃燒到最後一刻的劇場魂,是他們對「世界的蜷川」下的最後註腳。

蜷川幸雄出生於日本埼玉縣川口市,是日本知名的舞台劇暨電影導演,年輕時,他曾經以畫家為志向,但藝術大學的入學考試卻名落孫山,在對未來感到一陣迷惘之際,他偶然參與了劇團「青俳」的演出,從此確立了他的演劇之路,當年他19歲。蜷川幸雄以演員之姿努力了一段時間,隨著小劇場如雨後春筍冒出的活躍時代,他在33歲時開始自己導戲、創作,於年輕一代的劇場人中逐漸聚集人氣,一步一步朝越來越大的舞台前進,1970年代他把重心移向商業劇場,此舉引起先鋒藝術派劇場夥伴的不滿,斥責他為「叛徒」。

不被諒解,仍堅定不移地走著自己想走的路,蜷川幸雄相當多產,也很具有野心,除了現代劇之外,也常改編莎士比亞、契訶夫等作家的古典劇,像是有說不完的話,傳達不完的事,蜷川幸雄人生平均每年發表4部作品,2013年時甚至一年產出8部舞台劇,47歲時,他將舞台搬到義大利,進行了首度海外公演,從此幾乎每年都會計畫一次海外公演,也曾在1993年於台灣搬演過《米蒂亞》、2015年則有藤原龍也演出的《哈姆雷特》。他亦執導過6部電影,包括台灣觀眾也頗熟悉的《青之炎》(2004年,由二宮和也主演)、《蛇信與舌環》(2008年,由吉高由里子主演)。


蜷川幸雄的行事曆到底有多滿,簡直令人難以想像,不過他樂此不疲,總是自嘲一旦閒下來,就會跟平常的老人家一樣愛睏了,有了工作的刺激才好!2013年時接受電視採訪時,他笑著說自己的行事曆已經排到了80歲。然而2014年年底時,身體狀況直線下滑,但他倨傲地不放棄,坐著輪椅,背後掛著氧氣罐,脾氣還是跟以前一樣差,聲嘶力竭地導戲、罵人,即使因為身體變得虛弱而減少公開露面的機會,他的身影卻未曾消失,2016年5月12日,他因肺炎引發多重器官衰竭過世,享壽80歲,據說那時他的病床邊還放著三本劇本,甚至還計畫著月底要參與新舞台劇的第一場演出。

我在日本時也曾觀看過蜷川幸雄的舞台劇作品《千年之森─元祿港歌》,故事是在描述盲人歌女與富家子弟的悲劇故事,除了演員們從走道兩端的出入口進場,自然地融入觀眾之間,將觀眾席也變成舞台的一部分,全場像祭典一般同樂的表演方式讓我難忘之外,還有舞台設計像是被森林環繞,天花板裝飾著許多橘紅色茶花,這些沒有鑲死的茶花會在地心引力的感召下,一個接一個墜落,無預期的墜落頻率與幅度,造就出的意外感與隨時時間美麗也會逐漸剝蝕凋謝的悽愴感,美麗卻又帶著哀愁的華麗設計,雖然與劇情沒有直接相關,卻精緻地令我難忘。

被稱作「世界的蜷川」,蜷川幸雄的另外一個鮮明形象就是易怒、嚴苛。採訪過他的人,常被他質疑問得不夠專業深入;寫過他劇評的人,還會被他以製作傳單、牆報的方式抗議;與他合作的人,更是形容他不只是人未到聲先到,而是人未到、聲未到,劇本、菸灰缸等「物品」就先扔過來了。他拉著、推著、逼著演員們跟他一起朝更完美的舞台境界前進。許多劇場人會孤高地將自己與電視中的偶像明星劃分界線,但蜷川幸雄更喜歡看電視挖掘理想演員,他有自己一套「偶像啟用論」,他認為偶像明星不只是偶像這麼簡單,偶像是把觀眾的慾望具現化的努力家,因為偶像們非常清楚認知到演藝圈的殘酷,他們知道一旦失敗就會失去工作,他們不具備些特別的賣點就絕對不會紅,他有更多更廣的逼出這些人的潛力。

在告別式中流著淚,數度哽咽到難以言語的藤原龍也,大概是蜷川幸雄最親的弟子了。彷彿《進擊的鼓手》(Whiplash)真實版(也更真誠的那種),蜷川幸雄與藤原龍也的關係,充滿著知遇之恩與嚴格鞭策,結合了最緊張的拉扯張力與最緊密的相知相惜。1997年,15歲的藤原龍也,在5537人中被蜷川幸雄相中,拔擢為舞台劇《身毒丸》的主角。初闖戲劇世界的小男孩,遇上「惡鬼」導演,夾雜著罵聲與擔憂隨時會飛過來的煙灰缸,練習過程中充滿著藤原龍也的迷惘與淚水,不想演了、走不動了,也被蜷川幸雄推著催促著,他一路搖搖晃晃地演著,卻在演出最後一天腰痛加劇,原本都已經決定要讓代演出場了,但他仍選擇站上舞台,用盡力氣讓自己傲然屹立。

直到數年後,蜷川幸雄提到這場演出時,都說那天藤原龍也的「一生都難忘,實在是太厲害了」,他因為他的指導而逼迫自己到臨界點,綻放出最華麗的成果;他因為他的努力而驕傲無比,卻也毫不放鬆地繼續督促,後來他們也合作過數次,2015年來台演出的《哈姆雷特》就是兩人的作品,一些公開的排練畫面中,依舊可以看到蜷川幸雄毫不留情面訓斥藤原龍也、逼得藤原龍也漲紅臉聲嘶力竭詮釋揣摩的場景。這就是這對師徒數十年如一日的關係,不放鬆、不屈服、不後退。直到蜷川幸雄閉上眼,這段愛恨交織的師徒關係才充滿不捨地劃下句點。

「『反正眼淚也是假裝出來的吧!』一定會被您這樣斥責吧。講太少會被罵太短,說得太長又會被您嫌太無聊了簡短一點,好像又會被惹你生氣了,蜷川先生,沒想到我今天會在站在這為您致弔辭,我真的無法想像。5月11日,在病房裡的會客時間竟然是最後一面…對不起,真的抱歉。

前幾天,我在公園裡獨自反覆聽著《哈姆雷特》排練時的錄音,令人懼怕的程度般不斷被您否認,那時我的心都要崩潰了。『你的缺點我已經都指出來了,你現在不了解也沒關係,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到時候就會輕鬆一點了。你不能只甘於做亞洲小島國的演員,你必須更痛苦,臉上沾滿泥水般狼狽痛苦,真的忍不住的時候,就把手舉起來,那時我一定會好好抓住你的手,拉你起身。』蜷川先生你是這麼說的。

蜷川先生您一定很悔恨吧,悔恨到想流淚吧,我們也一樣,我們還再想與您一起相處、一起工作,這裡聚集了很多很多的前輩與夥伴,我們已經無法接收蜷川先生您親口傳達的聲音了,只能在內心追憶了,但蜷川先生的心意,我們一定會繼承下來,繼續努力,如果我鬆懈了、做了愚蠢的工作了,請您一定要訓斥我。

1997年,蜷川先生您孕育了我,奇怪的是,昨天也是我的生日,19年以來的的苦痛…雖然大部分都是對您的怨懟…但感謝您給了我最美好的演劇人生,蜷川先生,那麼,我們再見。」
2016年5月13日 藤原龍也致蜷川幸雄弔辭全文
(影片自3分26秒起)

蜷川幸雄並不完美,他的做法常引人非議,作品也並非好評連連,但他未曾停下腳步,他永遠忙著實現下一個目標,創造他心中理想的風景,蜷川幸雄還有太多太多未盡之事,「無悔」二字也許無法適用在他身上,但他波瀾壯闊的人生,已帶給太多人思考與追憶。

辛苦了,蜷川先生,以及,永別了。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