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想想】抓緊美麗與脆弱 令人又厭又愛的蜷川實花

友善列印版本

在台灣,只要對日本攝影有點興趣的人,多多少少都聽過「蜷川實花」這位女性攝影師的名字。她的作品辨識度很高,五顏六色花團錦簇,喜歡她的粉絲就愛她這般放肆,至於對討厭她的人而言,原因也許差不多一樣,只是無感於這份猖狂。台北當代藝術館舉辦了一場完整的蜷川實花作品展,甫一開展就人山人海,沒排隊等上一小時,就已經算運氣好了。究竟,蜷川實花的魅力何在呢?


蜷川實花的父親是知名導演蜷川幸雄、母親真山知子是演員兼刺繡家,她的親戚也有許多人從事演藝相關行業,可說從小浸淫在表演藝術氛圍中。她畢業於東京的多摩美術大學美術印刷設計系,和攝影的緣分卻從高中就開始,二手店中買下的第一台相機,讓她循序漸進向攝影師之路前進,二十歲出頭的年紀,就陸續在《寫真3.3m²展》、《Canon寫真新世紀》、《Konica寫真獎》中受到肯定,其中,她在2001年第26回木村伊兵衛賞中獲獎,更是一項重要里程碑。

木村伊兵衛賞儼然是日本攝影界中的「新人獎」,一旦獲得殊榮就等同被冠上未來之星般期待,這項獎項由日本朝日新聞社主辦,1975年創設,並借用一代攝影師木村伊兵衛之名來命名,它也被稱為是攝影界中的「芥川賞」,以形容其地位之不凡。2001年(第26回)時,由蜷川實花、長島有里枝和HIROMIX三人同時獲獎,一時造成熱議話題,一來,這是第一次有三人獲獎,二來,獲獎者全是女性,因此2001年也常被認為是日本女性攝影師「元年」,彷彿接下來女子寫真將有更多嶄露頭角的機會,但也有人是用揶揄的口吻評道,一齊獲獎、都是女性,製造話題成功無疑,拍照實力卻讓人存疑。

綜觀日本攝影史,雖然近期內有許多充滿才氣、享譽國際的女性攝影師,如川內倫子、梅佳代、長島有里枝、野口佳世等人,但終究是陽盛陰衰,專家們評論女性攝影時,常用「半徑五公尺以內」來形容她們的拍攝範圍,因為女性攝影師被認為只對身旁有趣的人、事、物感興趣,並選擇從近距離來拍攝,也常用自拍攝影或裸體自拍當拍攝主題,因此會有人評價她們「格局太小」。女性攝影師在這種男女差異的社會氛圍中,以自身出發、發揮十足專注力,如何走出自己的風格,還要走得夠久,成為她們在這項事業上的最大課題。

「生命的姿態是如此地無情而耀眼。然而,新生命仍前仆後繼地誕生,同時,也一天一天地邁向死亡...,這日復一日令人無感的日子,我仍得奮力地活下去。」

蜷川實花做了什麼呢?她讓自己極端得獨一無二。她早期的作品中仍有許多自拍的嘗試,但鏡頭朝向外頭世界時,她的半徑更微距,近乎放大鏡、顯微鏡的視角,去拍攝她喜愛的主題──花卉、金魚、蝴蝶、昆蟲,距離近到本體變形、變成切片,簡化成只剩下顏色,這種抓人目光、濃烈到近乎反胃的色彩極致運用,成為她的註冊商標。而這樣高彩度的運用,其實也是當初她製作攝影集時,使用的列印機恰巧壞掉,列印出的圖片顏色全走調了,卻也意外讓她遇見了自己想要呈現的風景,就得用這樣艷麗到不真實(事實上也是出了差錯的miss)的色彩,因為她喜歡,所以她繼續執著地「錯」下去,她創造了名為「蜷川色彩」的絕艷世界。


蜷川實花拍攝了大量青春女孩、少女意象,用糖果般的馬卡龍色系妝點作品,比如攝影集《Baby Blue Sky》、《French kiss》、《Pink Rose Suite》、《Sugar and Spice》、《a piece of heaven》、《like a peach》等,光用攝影集的名稱就能瞥見風格的呈現,晴空、粉色、糖、天堂、桃子與親吻,甜膩地肆意揮灑五彩的生命氣息,她習慣設定好鏡頭前的一切,再進行拍攝,她拍攝的是實物,卻在捕捉虛幻意志與符號想像。但有時,她又突然一個轉身,創造出有點灰暗帶著死亡氣息卻神秘地讓人心癢的暗黑系列作品,被釘死的標本、尚未成形的胚胎、重複大量的死魚,黑與灰、帶點茶褐像是滲著血的色階,無論那個極端,都有著同樣濃郁的色彩。

年紀較輕時,充滿著浪漫思想的我,曾經很喜歡她的作品。喜歡美麗的事物,是人的天性,但當那些豔麗的花朵或美麗的少女反覆地再造重現,在不斷地大量複製與愈發高反差的色調調整後,對我而言,浪漫元素額度用完,剩下的就是厭倦,蜷川的魅力突然有一天就消失了,我想對很多人也一樣。

「其實我只是準備了一個類劇場的舞台,再加上一點點妄想,通過這個馳騁著想像的妄想劇場,誘發出拍攝對象原生質素的釋放,既不諂媚拍攝對象,同時又能將其魅力徹底展現。」

一些人的厭倦,並不影響蜷川實花的受關注度,因為她有越來越多跟時尚界、演藝圈連結的工作,從雜誌、電影、廣告、音樂錄影帶等拍攝,未曾歇止。她把我們喜愛的偶像明星都裝扮成一個樣版,把他們鑲進在繁複多彩到厭煩的背景中,被花團錦簇環抱著,逼粉絲買帳,所以SHE的宣傳海報、AKB48最新單曲《君はメロディー》、傑尼斯偶像團體News在2015年時發行的單曲《Kaguya》,三者的視覺。但粉絲能屈能伸,心不甘情不願,也能掏錢買帳。

這也許也是蜷川實花厲害的一點,因為她的個人特色可以壓過偶像明星們,任何入了她的鏡頭,全都成為她的作品、染上她的色彩、襯托她的風格,也因為她的自信與風采,這些慣於當主角的被攝者,只會心悅臣服的一句,「可以進入蜷川老師的世界,我覺得很開心」。


她異於常人的自我推銷能力、嶄露出的自信,更發揮到各種領域的商品上。她和品牌合作,發行服飾、皮包、配件,她和有悠久歷史的溫泉飯店合作,將整座飯店變成大型裝置藝術和作品的展演空間,她設計飛機機身、名車車體,她也推出寫真集、明信片,甚至這回還跟飲料廠商合作,讓瓶身也印製她的作品,一樣相同價格賣出,由小至大、從高價到低廉,包山包海無極限地複製,她的作品擁有門檻低、入手輕易,為此她受到更多批評,但她已經說過,「我要讓人們在其生活周遭都能輕易地取得『真正的藝術品』」,因此沒有雜音凌亂她的舞步。

綜觀蜷川實花將近20年的攝影師生涯,從夢幻虛假的花卉金魚、甜美脆弱的女孩群像、刻意挑釁的黑白自拍、光鮮亮麗的偶像明星、離婚當日的落花殘影,每個不同的主題一起擺在面前時,我突然發現蜷川實花的「專一性」。金魚是基因配種下被製造出來的生物,花朵的嬌艷撐不過一季花期,就連日日沐浴在歡呼愛慕眼光中的明星們,都有著如煙花般得在有現實光中綻放一切的悽愴感──蜷川實花始終緊繫著一個主軸,那是關於美麗底下的脆弱不堪、真偽與優劣的正反比關係、以及關於生命、生存的反思。

她消費自己、消費被攝者、消費觀看者,她以用一整個攝影生涯,聲嘶力竭地訴說她想說的話。你有聽見、聽懂她在說些什麼嗎?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