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半藤一利的《昭和史》四冊,無疑是一次愉快的閱讀經驗。這份講稿改成的著作即使寫的是沉重的年代,但筆調相當輕鬆,讀起來沒有太大的壓力,看不懂得地方即使重讀,也一遍就可以讀懂。因為入門容易,我幾乎都在各式各樣的交通工具上閱讀這幾冊書,並且每每欲罷不能,急著想知道接下來怎麼了。
這樣的著作,可以說是我心目中理想的歷史寫作。我一直認為有影響力的著作,應該要是人人都可以看懂得著作。倒也不是要讓平常不看書的人看懂這樣強人所難,而是應該要寫出足以讓「有智識的大眾」反思的著作。而所謂「有智識的大眾」,則是指喜歡廣泛閱讀、對未知之事充滿興趣,但並非專家的讀者。
會寫出這種著作的人,大概也不會是學者,學者寫的書多半因為必須符合學術規範,而不太容易閱讀。半藤一利是出色的雜誌編輯,在很具有影響力並暢銷的「週刊文春」和「文藝春秋」兩個雜誌社都待過很長一段時日。他深知如何寫作得以引起「有智識的大眾」的共鳴,比如他在文字中多次以很受歡迎的作家永井荷風的日記,來間接描述戰後東京街道的景色;也有過用小津安二郎「東京物語」的情節,來描述時代快速變遷下急欲經濟振興的社會情緒。
當然在論述角度上,半藤並沒有特別的突破。他並沒有同樣描寫昭和史的美國學者畢克斯(Hebert P. Bix)的追究天皇戰爭責任野心。畢克斯在著作《裕仁天皇》(Hirohito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 Japan)中透過對於天皇一生的描寫,推翻了普遍性認為天皇只是政治體制下懵懵懂懂的受害者、軍閥才是導致日本邁向戰爭原因的普遍性說法。畢克斯認為,天皇本身參與了每一次的決策,戰爭的最大責任者是他無疑。
半藤一利對於天皇戰爭責任的看法,則採取比較中立,但巨細靡遺的描寫的態度。他描寫了佔領軍因為冷戰格局的需求,與麥克阿瑟本人對非戰憲法與政治穩定的需求與妥協下,怎麼樣透過論述,來屏除天皇的戰爭責任、並將之塑造為主流論述的過程。而在先前對於戰爭決策的討論裡,他也提及天皇即便是最後的決定者,但卻常處在木已成舟、沒有機會選擇的處境下被迫決定的情境。簡而言之,天皇確有參與戰爭、並有責任。但天皇所處的情境,沒有畢克斯透過「國體論」意識形態所認識的那麼絕對。半藤認為,天皇的決策經常得處於沒有人可以諮詢、沒有官僚願意負責任,而軍方又獨斷獨行的情境裡。
這樣看來,戰爭期間的日本,大多數的時間,其實是處於沒有方向的決策之中。半藤想問的問題,和司馬遼太郎的很類似,「日本為何走向戰爭中?」在類似路徑依賴的選擇機會裡,日本一次又一次的在決策時出錯,終於導致不可挽回的敗戰。半藤也認為,當時的日本之所以會不斷出錯,正是因為主事官員皆缺乏國際觀、對於時局的變動認識不清之故,無論是與德國的盟約、或者是盲目相信蘇聯會遵守互不侵犯條約,都是對於國際現實的嚴重誤判。
半藤的嚴厲批判,讓我想起最近日本台播映改編自司馬遼太郎小說《阪上之雲》與《徇死》的大河劇。在比昭和史更早先的明治時代裡,日本剛剛要邁向近代,對於所有的新知都抱著必須學習的態度。無論是聘請外國人來協助日本現代技術,或者是劇中的主角秋山兄弟先後代表日本前往歐美學習新的兵學技能,都是當時日本極欲現代化的表徵。即使沒有機會出國進修,劇中的另一位主角正岡子規也寧可抱著病,在戰爭期間前往中國採訪,親眼見見日本以外的世界。
那種對自身不足,而亟欲學習新知的體驗,和半藤筆下軍閥官僚在戰爭期間無來由的自滿,恰巧成為強烈的對比。《昭和史》所欲突顯的,正巧就是這樣的對比,這正是半藤一利追究「為什麼邁向愚蠢的戰爭」責任的方式。
那麼,經歷慘烈的戰爭教訓,戰後的日本改變了嗎?在本書的第二部描寫戰後的社會情況中,那種建國初期的拼搏精神,又再度悄悄的復燃於日本社會中,只是它的型態因為國際環境的扭曲,和戰前有巨大的差異。關於「戰後」以及走出「戰後」的討論開始了,年輕人對於安保續約的反彈,引發國內巨大的騷動;當時還年輕的新銳作家石原慎太郎、大江健三郎(當時尚未反目)透過小說對新世代、新時代的描寫,揭示著日本即將面對新的難題,比如如何走出「戰後」的陰影?比如如何在自主與發展兩種價值之間的掙扎?
半藤也用了前幾年頗受歡迎的電影「Always幸福的三町目」為例,精確的描寫出家電「三神器」(電視、洗衣機、冰箱)逐漸普及,東京鐵塔正在興建,奧運指日可待時的社會氣氛。他認為,直到這個時代,所謂「不再是戰後」的氣氛,才真正塵埃落定。但他也承認,正是這樣的氣氛,加上日本的去軍事化與去政治化,導致風暴般的經濟成長與金錢第一的氣氛風行,而讓日本進入一個極為怪異的發展階段。用社會上普及一點的比喻來說,就是「經濟巨人與政治侏儒」的落差。
這又回到日本到底該不該成為「正常國家」的討論。亞洲各國經常以日本倡議成為「正常國家」而憂心軍國主義的復活,但軍國主義的復活,距離日本人恢復主體性的國家地位主張,的確還有很長一段距離。當然,亞洲各國的情緒與日本並未明確在道德上負起侵略戰爭的責任有關;但日本之所以可以不用表態負責,又和戰後馬上到來的冷戰環境密切相連。簡而言之,日本成為今日的日本,有著正常化的主張,是因為戰後一連串國際情勢的變遷所造成。簡單的將「正常國家」的素求,化約為軍國主義的復興,恐怕是略嫌扭曲的政治論述。
閱讀半藤一利的《昭和史》,雖然不足以通透的了解日本,但對於整個昭和時期如何邁向戰爭、如何毀滅、如何復興的內外環境,都足以擁有有常識性的見解。這樣的見解固然距離深刻的探討「正常國家」議題尚有距離,但起碼足以提供討論的背景架構。對於日本現代史有興趣的讀者,我認為這冊大書絕對值得用心一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