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造再起》舊城再造:台中中區再生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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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市區午後的一杯咖啡

還記得那是二○一二年的元旦下午,我走在台中的舊市區,天氣晴朗的星期假
日,光天化日之下,街道上卻沒有什麼人影,兩旁的店鋪鐵門深鎖,很奇怪詭異的氛圍,有點像日本攝影家中野正貴的攝影集《Tokyo Nobody》中的街景,我好像誤闖了一座曾經繁華的廢棄城市。這個在我唸大學時期熱鬧非常的台中舊市區,才不過三十年的時間,竟然成為一座空城。

話說我重新踏入這個街區的目的,並不是來探險,而是剛承接了台中市政府的舊市區再生研究計劃,這個為期一年的研究計劃的工作內容中,比較特別的是規定計劃團隊必須要在舊市區設立駐點辦公室,所以我只好趁著假日來尋找租屋物件,可是很奇怪地,一路上看到很多鐵門深鎖的店家或空屋,卻很少看到招租的廣告或紙條。

正想找位居民或店家打聽,剛好看到一間似乎有在營業的咖啡店,懷舊風格的外觀和門前的大樹成蔭,吸引了我的目光,試著推開門走了進去。店內沒有客人,櫃台內卻有兩位女士,看似老闆娘的女士請我自己找位子坐,環顧室內陳設,新藝術風格的燈具和擺飾,厚重的彎木靠椅,有著五、六十年代的復古味道,感覺好像進入了時空隧道,對比窗外沒落的街景,有一點超現實的感覺。

點了一杯招牌咖啡,女店員用虹吸式咖啡壺慢慢地調製,看到櫃台後方磚牆上的壁畫,讓我想起留學期間經常去的東京銀座一些老咖啡店,咖啡的香味飄散在室內,伴隨著咖啡壺水煮沸的咕嚕咕嚕聲,老闆娘輕輕地端上了咖啡。看到眼前的咖啡杯組,我停頓了幾秒鐘,有著金色把柄、虹彩滴瓷釉燒的半圓咖啡立杯,搭配著同樣色澤、心形碎花開口金色鑲邊的碟盤,我瞬間跌入了記憶的大海,因為有記憶以來,喝過的第一杯咖啡的模樣,竟然出現在眼前!眼前的咖啡杯,和小時候父親買過的第一套咖啡杯組一模一樣。

記得小學時候,父親下班回家的晚餐後,全家圍著剛買的電視機,父親幫大家泡上一杯濃醇的咖啡,成為我們這公務員家庭生活中的小確幸。這少年時的家族記憶,竟然在這沒落的街區中再次相遇。

由於店內沒有其他客人,很自然地和老闆娘攀談起來,她講述當年和她先生創業的故事,以及早期這一帶的繁華榮景。由於鄰近台中市政府(州廳)、民族路上的診所和民權路的銀行、辦公大樓,平日就有許多來附近洽公或看診的人們會來店裡喝咖啡,而自由路上的百貨公司還在時,假日的生意更好。老闆娘說著說著,拿出開店幾年後抱著剛出生的大兒子在店裡的合照,照片中的小寶寶現在已經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幫忙負責打理高雄和台北的分店,偶而才會回台中老店看看爸媽。

原來這是一間南北知名咖啡店的「總店」,而店門前的老樹就成為它響亮的店號。雖然這間總店周邊的街區已經沒落,店裡的生意也大不如前,但老闆娘還是幾乎天天會來店裡,因為時常有許多老客人前來光顧,原來是人與人的情感聯結,維繫著這間在地堅持的老店。而我這位初次踏進這裡的客人,竟然也能從這空間與物件中,找到時代的記憶與個人的回憶,我想這正是台中舊市區的獨特魅力。

老屋再生的時代背景與台中舊市區的沒落

台中舊市區雖然充滿著獨特的魅力,但不可諱言地,這裡就像台灣各地許多城
市裡的舊市區一樣,面臨著產業沒落、居民外移、空屋閒置等深刻的議題。二十一世紀的台灣,各地興起了老屋再生、空間改造的現象,就可以看到這個問題的普遍性。從台南的古都保存再生文教基金會二○○八年開始舉辦的「老屋欣力」徵選活動,藉由大眾媒體的宣傳,推廣老屋活化的經驗,到二○一○年台北都更處推動的「都市再生前進基地(URS-Urban Regeneration Station)」,運用容積移轉的方式,由公部門將老房子加以修復後,再委託給民間單位來經營,或是類似台北市文化局發起的「老房子文化運動」,對外招募民間企業修復經營公有閒置建築。這些現象,都說明了經過二十世紀經濟高度成長期,進入二十一世紀高齡少子化時代的台灣,在都市發展過程與社會資源積累的運用上,開始有了一種新的轉變。

其實從二○○四年姚瑞中老師出版的《台灣廢墟迷走》(田園城市/二○○四),就可以看出台灣社會變化的端倪,該書中收錄著台灣各地的廢墟紀錄攝影與遊記文字,從分布於全台的工業廢墟與環境汙染、廢棄住宅與災難住宅、到廢棄遊樂園與信仰神祉的廢墟廟宇,這些都顯示著台灣在經過資本主義的大量生產、大量消費、大量廢棄的過程後,進入二十一世紀,各地出現大量的空間棄置與社會剩餘。

這些如雨後春筍般出現的閒置空間與建築物,其存在現象的背後,有些是因為產業蕭條而導致人口外移,有的則是土地資本投機炒作的惡果,也有些是地方政治資源分配下的瀆職浪費,而當我們把焦點放到舊市區時,更可以看到富裕階層的資產閒置、世代交替經營傳承的缺乏、土地房產繼承的細分而無法整合、房價哄抬租金過高而閒置等現象。

空屋閒置久了就變老屋,老屋烙印了時間的刻痕,就成為廢墟,廢墟多了,整個城市就慢慢死去。台中舊市區的沒落,除了上述的種種原因之外,另一個重要的結構性因素是私人運具的普遍而帶動的郊區化都市發展。原本只有五百公頃的舊市區,戰後五十多年來,外圍多了三千多公頃的重劃區,人口並沒有大幅度的成長,而大規模重劃區的劃設,使得人口與產業不斷由舊市區流向新興的重劃區,消費人口也隨之外移。一九九五年衛爾康西餐廳大火後,消防法規的管制變得更為嚴格,中區的房屋老舊,大多無法符合相關的規定,而新興的重劃區卻能提供成本較為低廉的土地,並能輕易地符合消防規定以快速取得使用執照,舊市區的推力與重劃區的拉力,使原本十分蓬勃發展的特種行業、百貨公司、商場等紛紛出走至重劃區,也因此促成了舊市區的逐漸沒落。

台中舊市區的發展,可以說是典型的都市擴張(urban sprawl)現象而導致舊市區空洞化的結果,從世界都市發展的角度來看,卻是一個相當特殊的例子。在這裡我們要面對的不單單只是單棟的老屋活化或是歷史街區的風貌再造,它是一個都市擴張所帶來的舊市區衰退議題,也是一個缺乏世代交替的社會文化問題,同時也是土地資本商品化的經濟問題,這些現象與特徵,都呈現在全台灣空屋率最高、閒置空間最密集的台中市舊市區。

中區再生計劃的願景與策略

如前文所言,台中舊市區沒落的結構性因素,在於失控的都市蔓延,上個世紀末,歐美等國開始檢討這類藉由開發為名,將農地變為建地的開發模式和土地利用方式,在都市永續發展的前提下提出了緊湊城市(compact city)的概念,特別是在既有的都市中,重新調整土地使用模式,增加土地的利用強度,藉此避免都市的擴張而侵害了生態敏感地;既有的城市中則盡可能地增加綠地面積;縮短交通距離減少碳排放。

因此以大眾運輸為導向的發展(Transit-Oriented Development, TOD)成了主要的模式,減少私人運具的使用,鼓勵使用自行車等低碳公共運具及步行,強調人本環境的重要性,塑造高密度的生活機能設施,鼓勵混合使用和多樣性,建構可步行的街道空間以有效的方式來利用資源,用生態友善技術、尊重生態及自然系統等來維護環境,這些新都市主義(New Urbanism)的規劃理念,也是在反省都市蔓延(Urban Sprawl)以及邊緣城市(Edge City)所帶來的種種問題後,而形成的新規劃理念,說明了二十一世紀都市範型的轉變。

一百年前規劃出來的台中舊市區,在汽車等私人運具不普遍的那個年代,原本就是一個以大眾運輸為導向的街區,同時也是一個適合高齡少子化時代的「緊湊城市」,因此台中舊市區的都市再生願景,並不是去模仿重劃區的發展模式,而是重新發揮其原本都市形態與空間的特質。

中區再生計劃不同於以往學術單位的研究計劃,不僅僅止於提出建議式的報告書計劃,而是強調短期行動的重要性,因此我們以「願景」、「調查」、「媒合」、「行動」的步驟,從世界各地的都市再生案例研究,以及台中舊市區的特質中,重新釐清其發展願景,藉由全面深入的調查(都市基礎資料、空屋現況、產權關係、歷史人文、產業資源等),並以各類的工作坊、座談會、展覽活動等來進行媒合,進而從中找到可以付諸行動的潛力點。

書名:《反造再起:城市共生ING》
作者:侯志仁/主編
出版社:左岸文化
出版日期:2019年5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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