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思想家赫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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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無視於真相,只會帶來自身的毀滅;而任何執著天真狀態的人,當天真早已不再,將使自己變成妖魔鬼怪。──赫吉斯

曾在超過五十個國家報導戰爭消息的著名戰地記者與普立茲新聞報導獎得主克里斯‧赫吉斯(Chris Hedges),2003年5月受邀在羅克福德學院(Rockford College)畢業典禮致詞時,因公開抨擊美國侵略伊拉克,而遭到所任職的紐約時報譴責,他秉於道出真相是記者的天職而選擇離開紐時。他一向以深思熟慮又挑釁的刀筆針砭社會不公與戰爭暴行,因此贏得卓越記者的一致好評。赫吉斯亦曾受頒國際特赦組織全球人權新聞獎。

自2008年起,更是以小博大持續強力批判企業寡頭壟斷與極權資本主義(totalitarian capitalism)。洛杉磯新聞俱樂部形容他是「99%的捍衛者,1%的死對頭」,頒給他2009年與2011年年度線上記者,讚許他在網路雜誌Truthdig專欄的優越表現。赫吉斯講真話、重良知、思想深厚、反應敏銳準確,至今已出版12本書。

他當然不是天真的理想主義者,在中東擔任戰地記者時曾遭綁架當過人質;在科索沃報導種族屠殺,親眼看到一個接一個村莊遭到完全的摧毀;在拉丁美洲報導戰爭消息,見識到美國政府為獨裁者撐腰,導致生靈塗炭。說出一般人不願聽的真相,不會受到歡迎,但他選擇說真相,因為他以為不說真相、保持沈默是自我毀滅。

赫吉斯寫專欄、出書,不斷批判極端資本主義造成財富集中在少數人的不公不義,以及大企業「收購」國會,造成金權政治的事實與民主政治的墮落。赫吉斯在其《幻影帝國》(Empire of Illusion)一書裡指出,華爾街肥貓、哈佛商學院製造出來的菁英為何無法解決由他們所引發的經濟危機與衰退:

國會、華爾街,以及名校與商業學校製造出來的菁英,沒有能力解決我們的財經爛攤,只會弄得更糟。這主要是他們擅於操縱,而操縱的特性表現在優越的組織技巧,但缺乏真實的人性經驗。他們嗜喜競爭、隨時都有備好的答案、對情境操控有一手、極度的侵略性、毫無節制的自私自利,致勝是一切。

經濟與制度的破產,原因可以直接追溯到對古典文學、語言學與人文科學的攻詰。忽視人文使得菁英集團在教育上僅在預備好的答案對應設想好的題目打轉。學生接受的教育是那些設計來製造這些答案的結構,就算這些結構已經崩潰。不過那些主導的人,因為所受教育僅是一些設計來維持這些經濟與政治結構的專業,他們會的就這些,所以變不出新戲法。他們的養成旨在找出維持此一制度的方案。這就是哈佛商業學校的案例教學,在這種制度裡被用來解決特殊問題的邏輯最終都是在維護市場資本。

這些菁英沒有能力發問廣泛、普遍的問題。而發問廣泛、普遍的問題正是人文教育真義之所在,人文教育真義乃在,對一個文化最深奧的假設挑戰,檢視政治、經濟的嚴酷真相。他們並未瞭解到每一個答案都會帶出另一個問題。這正是蘇格拉底學園追求智慧背後的根本所在。 

這些菁英無法認知到權力和道德之間的重要關聯。他們忘記,或從未知道,道德傳統是文明的產物。他們對自己的文明所知有限或完全無知,也因此無法知道如何加以維護。

一個死亡中的文明徵兆之一是,語言被斬斷成一種排外、僅圈內人聽得懂得措辭,這種排外的措辭阻絕溝通。一個生生不息的文明,能將語言的使用作為保持社會機器前進的一種日常工具。而負責任、有智識的菁英扮演的角色在於協助、增進這樣的溝通。〔不過,〕說謊與操縱他人的能力是資本主義的核心倫理,〔而這些正是華爾街菁英〕的最高美德。

2008年的金融海嘯至今仍餘波蕩漾,這個經濟衰退不是由中產階級、工人家庭、教師、消防隊員、警察、建築工人、工廠工人,護士或兒童保育工作者所造成,但所有這些人都受到波及或致命重擊。赫吉斯對華爾街菁英的剖析相當引人深思。

赫吉斯也是一位行動者。2011年佔領華爾街運動期間,赫吉斯曾到處演講,並因參與在高盛總部前的一場模擬審判,而遭到逮捕羈押。選擇高盛,乃因他認為這是一個崇拜死亡的機構,是貪婪、剝削、破壞的力量。

高盛控制世界最大商品指數,由於他曾派駐在蘇丹報導飢荒,因此很清楚,當小麥價格增加100%,兒童就會受飢挨餓。因為飢荒死亡的通常是兒童與老人。聯合國在蘇丹巨大的收容帳棚裡人人都感染肺結核,包括記者赫吉斯本人,至今他的肺都還留有傷疤。

為何說高盛是一個崇拜死亡的機構?因為它只顧累積財富,不顧眾人生命。只要商品指數增加,他們就可以賺好幾翻,但很多兒童卻因此餓死。所有這些兒童與受害者都無法到高盛總部抗議,赫吉斯就代他們而行。

今年七月赫吉斯接受美國新聞界大老比爾‧莫伊爾斯(Bill Moyers)專訪。比爾‧莫伊爾斯問他說,你這麼做並沒有讓高盛改變什麼。

赫吉斯這樣回答:這並不重要。我做了我應該做的。我做了我相信我該做的事。而信仰是一種會有所為的信念,就算你周圍所有的經驗顯示無濟於事。

莫伊爾斯問,「離開紐約時報這個讓你成名又讓你成為這個體制的批判者,你究竟付出了什麼代價?」

赫吉斯:我不認為我付出代價,倒是留下來必然要付出代價。因為留下來我會 跟自己過不去。我因為公開指責美國入侵伊拉克而被迫離開紐約時報,而這歸根究底在於說出真相的必要。

莫伊爾斯又問:不過你不認為選邊站會邊緣化你的新聞工作嗎?

赫吉斯:我認為生活裡我們一向必然選邊站。

莫伊爾斯:新聞記者總得選邊站嗎?

赫吉斯:是。新聞記者總得選邊站。這你知道的,你在新聞界這麼久了。關於客觀公正的想法是一個謊言。我們是在銷售。我當過好長一段時間的記者,知道可以將同一組事實編織成這樣或那樣的故事。我們操縱事實(facts)。那是我們做的事。不過我認為真正偉大的記者……

莫伊爾斯:不必然需要欺騙。我知道有些人是這麼做,不過……

赫吉斯:話是這麼說,但我們就是這麼做。

莫伊爾斯:我們選擇我們要建構的事實。

赫吉斯:當然嘍,這是一種選擇性。這種選擇性表現在我們選擇了哪些事實,如何予以安插,引言擺在哪裡。我以為真正偉大的記者,一如偉大的宣道師,根本上注重的是真相(truth)。而真相與新聞不是同一件事。我所見識過在所有新聞機構裡的偉大記者,都讓管理階層頭痛,因為他們為了真相可以賭上自己的事業。

莫伊爾斯:你所指真相不是新聞是什麼意思?

赫吉斯:我們就拿以色列迦薩佔領區為例吧。如果我與任何一位報導迦薩的中東特派員用餐,我們誰也不會對以色列在迦薩的集體戰爭罪行有何異議。不過因此起而行在美國社會將這個寫出來、說出來,並不會對自己的事業加分。因為以色列的遊說團體勢力很大,但這樣的遊說團體並不代表整個以色列,而是僅代表以色列的右翼。不過偉大記者並不考量這個。像紐約時報這樣的大機構總能吸引眾多野心勃勃的人,一如任何其他大機構,教堂也不例外。所吸引的那些人正是願意超道德捷徑以便能在機構裡平步青雲。而當有人成了頭痛人物,就算他們可能與這些偉大記者看法並無二致,就算他們可能知道這等記者在說實話並因而飯碗不保,他們還是將之趕走或讓他們閉嘴。職此,我認為人能選邊站,歐威爾正是此類的典型。但人無法不說實話。

說實話、道出真相無法改變現狀,又會工作不保,為什麼還要飛蛾撲火?這真是牽涉到人之作為人的價值的選擇與把握。以赫吉斯這樣經驗老到的戰地大記者,他怎會不知道怎樣的報導角度、如何取材會是長官與閱聽人喜愛的?他怎會不知道如何累積媒體資源抬高自身身價?但究竟是要做「小人」或「大人」?這就關乎有無維護公眾利益、為大多數人著想的心懷與作為。

當初指責美國侵略伊拉克並不是憎恨美國,而是出兵這樣的舉動會破壞中東地區的均勢,進而讓伊朗坐大。赫吉斯認為保持沈默將付出代價,雖然對他的事業會是個災難。

訪談中,赫吉斯說:我的事業從來就不是我的主要考量。當年從伊格曼山進入每天遭二千枚砲彈擊中的撒拉耶佛,並不是因為那樣做有利於我的事業。我到那裡是因為正在發生的是違反人性的罪行。作為一個記者,我要把經過報導出來。

主持人莫伊爾斯也認為他這麼做是應該的。接著又問他,「所以你不覺得新聞報導是徒勞的?」

赫吉斯:我認為新聞報導是絕對必要的。但我們正目睹著它的瓦解。新聞報導的力量根植於可供驗證的事實。作為一個記者,你外出採訪,找出什麼是事實上正確的,與其他來源交叉檢查,交稿給編輯,比對事實後刊出。這樣的程序正在消失中。

莫伊爾斯:那你能讓事情變得較好嗎?作為一位異議人士會比當記者更能讓你成就更多事嗎?

赫吉斯:這不是我會問的問題。因為這問題意指「你必須做什麼?」在紐約時報待了十五年,我當然知道全國電視節目不斷播放公開指責伊拉克戰爭的後果,作為一個新聞記者,這無異是對職業生涯的自殺之舉。我的意思是,我知道這一點。不過,誠如保羅‧提利希 (Paul Tillich) 所言,「機構一向具有惡魔性質,包括教會在內。」而你終究無法為那些機構的利益服務。對那些追求道德生活的人,終會來臨到一個時刻,一個反抗甚至是他們在乎的機構的時刻,若他們無法保存那個道德核心。而本質上,紐約時報,或其他機構所會要求的是要你閉嘴。

莫伊爾斯:所有的機構不都這樣嗎?

赫吉斯:沒錯。我以為所有我們這些在乎說真相或持異議的人,必須接受終有一天會與栽培和支持我們的機構發生衝突。而我一直受到這些機構的栽培與支持。

在專訪接近尾聲時,莫伊爾斯問:二十世紀初反偶像崇拜著名人士門肯 (H. L. Mencken) 曾這樣寫道: 「一般所以為的激進人士是憎恨其國家的人的想法是幼稚、愚蠢的,他其實是較之我們其餘所人更愛他的國家‥‥他不是一個壞國民轉向犯罪,他是一個好國民被逼迫到絕望之境。」你是這樣嗎?

赫吉斯回答說,他是這樣一個好國民被逼迫到絕望之境,但並不因此冷漠與悲觀。因為不去抵抗,不回擊,對他個人而言,是對那些還在努力不懈求生存、抵抗不公不義底層生活的人的背叛。   

在這個媒體被商業宰制,政治、經濟被大資本家玩於股掌間的時代,赫吉斯也許顯得不夠精明、不夠世故,但他對他人的苦難所懷抱的同情與堅持記者志業的初衷,卻是讓人受到鼓舞與獲得安慰。他的作為表現出做為人的天然莊嚴,也讓我們看到文明是有文化者的呈現。 

記者的筆可以是思想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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