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與灰燼:林連宗和他的時代》:受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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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受難

三月九日臺北陷入封鎖狀態,收音機被切斷,電話也不通。蔣介石所派軍隊抵臺後,陳儀換了一張臉,一改之前和平協商的態度,下令戒嚴,進行全面軍事接管。

連宗先生因交通中斷無法返回臺中,寄住好友李瑞漢律師家中,三月十日四位便衣及一名軍憲,以「長官(陳儀)請你們去開會 」 為由,將連宗先生及李瑞漢、李瑞峯帶走,從此一去無回,家人再也無法得知任何消息。妻子林陳鳳怎麼尋找、怎麼陳情,都沒有任何回音,甚至絕望到請官方告訴她,如果連宗先生已經亡故了,是不是也讓我們知道?但,沒有,政府只給她黑暗的阻絕及沒有盡頭的空白。

民主化後檔案揭露,「陳儀令憲兵駐臺特高組秘密逮捕國大代表林連宗」,這是陳儀有計劃地下令密逮、密裁,暗殺為臺灣奮鬥的菁英領袖。誰無父親,長年活在不知其忌日為何,亦不知其遺體何在的痛苦中。

封鎖狀態

三月九日連宗先生原打算啟程返回臺中,出門後,卻是處處有交通管制,火車也無法行駛,才知道原來已經宣佈戒嚴了。這時他會面臨什麼樣的狀況呢?

三月九日法官吳鴻麒日記記載:

寒威凜冽,溫度在五十五度(約攝氏十三度)左右,從早起槍聲不斷,人心不安,路上行人稀少,如此無秩序、不安之社會,待至何時,始能恢復耶,不禁嘆息。無線電、電火皆中斷,全不明市上消息,又夜無電火,難過恐怖中之一夜。鄰家張婦人來,謂若有危險,請過來避難,真感激不盡。

從早上開始槍聲沒斷過,不只電話線被切斷,也無法收聽無線電廣播,這無異是讓每戶人家陷入被隔離的狀態。為什麼要這樣?其實就是不讓人民之間再有辦法串連,甚至可以像之前一樣透過廣播呼召行動。只要人民力量無法快速集結,也就形成不了大的對抗力量,政府軍隊要掌控全局就相對容易。

這其實是準作戰狀態,但要對付的是誰?這個政府把人民視為敵人,把一心期盼政府改革的人,視為「叛亂」。

李瑞漢先生的女兒李月美記得,三月九日是禮拜日,這天圓山方面傳來陣陣碰碰碰的槍彈聲,情況之嚴重,全家人都趴在地板上,當然包括借宿於李家的連宗先生。她說比二戰末期美軍B    -二十九轟炸機轟炸臺北,還來得驚心可怕。

而如吳鴻麒所記「全不明市上消息」,對連宗先生及其他人而言,也是一樣的狀況。這天,電台無法收聽,甚至都停電了,而且因早上六時宣佈戒嚴,通信機關也進入軍事管制,連宗先生想跟家裡打個電話都沒有辦法。人民完全陷入情勢不明的封鎖狀態,隔天八點多吳鴻麒還是照樣出門上班,直到各路口禁止通行,才知道原來已經宣佈戒嚴了。

同樣地,這一刻大家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之間槍聲大作,還有軍隊已經抵臺鎮壓了,當然更不會知道自己就是政府所欲逮捕的對象,如果有些許意識,大可開始逃離、藏匿、避風頭。但對林連宗及李瑞漢等法律人而言,大家所做之事,光明磊落,以致根本沒有任何危機意識,雖聽到槍聲,雖知道戒嚴,但所擔心的恐怕還是前兩日所談的改革會不會功敗垂成,臺灣有沒有機會走出暗夜。

大家在不安中度過了一天,隔天三月十日吳鴻麒日記記載:

寒氣逼人,溫度竟降至五十度(攝氏十度),立春多日,還係威寒迫人,亦可謂變態的氣象。八時餘出勤,奈因禁止通行無奈折回,昨日無線電中斷,不知是戒嚴中。大路禁止通行,且時聞槍聲,再現出恐怖時代。下午全部在家,又過了不安的一天。

「再現出恐怖時代」,即便大家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但氣氛之恐怖,不停歇的槍聲,是人人都有強烈的感受。那此時連宗先生會面臨什麼樣的處境呢?

秘密逮捕

許多來臺北參加三月八日律師界大會的友人,都聚集在李瑞漢律師家中,特別是從臺中北上的法律人,除連宗先生外,還有法官饒維岳及律師徐乃邦、童炳輝三人。他們都因交通中斷,無法返回臺中。

就李瑞漢之妻李邱己妹的憶述:三月十日一早八點多,李瑞漢的人力車伕如往常來家裡詢問今天是否要用車。因丈夫沒有外出準備,又處戒嚴紛亂中,便叫他趕快回去。但沒想到十點多時,車伕六歲的孩子突然跑過來說:「先生!先生!我父親不能再來替你拉車了。」李瑞漢問:「怎麼了?」小孩回答:「給兵仔打死了。」

李邱己妹前去查看,只見車伕脖子被槍尾刀刺了個大洞,滿身鮮血地陳屍在廚房爐灶邊,看了令人十分難過。發生這樣的事,大家覺得意外而震驚。其實這不是意外,這是當局要斷掉瑞漢先生任何可能逃離的方式,只是這群法律人仍一心無邪,以致毫無警覺。

戒嚴時難以外出買菜,黃昏時隔壁鄰居送來兩尾魷魚,李太太就煮了魷魚粥,要給客人們一起食用。這時連宗先生在客廳與瑞漢先生談話,瑞峯律師與其他人則在相連的隔壁房子裡。五點多天色灰暗,臺北下低溫,魷魚粥才剛煮好,沒來得及吃,就來了四個穿私服的人和一個憲兵軍官。

李邱己妹回憶這一幕,她說,憲兵軍官穿著長靴子,進門沒脫鞋就踏上塌塌米,先問李瑞漢是誰,接著問林連宗,連宗先生遞給他名片,表明自己是制憲國大代表。來的人說:「長官(陳儀)要請你們去開會。」又問李瑞峯在這嗎?於是把在隔壁的李瑞峯一起叫過來。我們說還沒有吃飯耶!他們則說,沒有關係,去那邊吃。

因為說是要開會,穿便服的瑞漢先生,就換上一套黑色西裝,並結上領帶。連宗先生與瑞峯律師,因是客人,原本就穿著外出服。他們一踏出門,實在太冷了,氣溫才十度,李邱己妹進去幫瑞漢先生拿件大衣披上。就這樣,看著三人被停在鄰長許火車家門前的軍用吉普車載走。

瑞漢的長子榮昌,十五歲,很擔心地跟在後面,走出大門沒幾步,瑞漢先生用日文跟他說:「榮昌,沒事的,你快回去!」

當晚,李邱己妹把稀飯熱了又熱,就是等不到他們開完會回來。不安中她打電話給連宗的太太林陳鳳,告訴她連宗先生和瑞漢兄弟被軍憲帶走了。

突如其來的事件

以往連宗先生一離開家,三天兩頭就跟女兒信貞寫信,這次卻一反常態,家人無法得知任何消息。也確實,從三月五日開始即展開高密度的政治協商與討論,乃至司法界大會的召開,局勢不斷變化中,連宗先生一直在處理極重要的事,片刻不得閒,到三月九日欲返家時,已碰到戒嚴,鐵公路中斷,電話不通。信貞說,他們母女倆曾試著要探聽爸爸究竟去了哪裡、在臺北的行程是什麼,卻都無從得知。和媽媽只能在家乾著急,每天都拿香在家門口拜拜,一邊拜、一邊哭,可是爸爸就是沒有回來。

直到有一天晚上,李瑞漢律師的太太打電話到家裡,她說:「糟糕了!連宗先生和瑞漢、瑞峯在我們家被憲兵抓走了,說是長官要找他們去開會。但是到現在都沒回家,可能不是普通的事情,這下糟糕了⋯⋯。」

接到李太太的電話,信貞和媽媽才知道原來爸爸去了李瑞漢律師家,而且被帶走了,兩人開始感覺到十分害怕。他們完全沒有辦法判斷是怎麼回事,心想沒做什麼壞事、也沒有犯罪,為何抓人?實在無法理解。

過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還是沒有回來。三月十一日,報紙恢復出刊,打開《臺灣新生報》一看,陳儀長官下令解散處委會,理由是:「近日之行為越出要求改革政治範圍,幾近背叛祖國,陳儀長官今(十)日下令予以解散。」

從三月九日宣佈戒嚴後,三月十日報紙並未出刊,十一日陳儀全面掌控局勢後,《臺灣新生報》成為官方發言機器。

連宗先生及各界民意代表、地方仕紳,對臺灣改革稍有理想者,誰沒有加入處委會?此時跟他們扣上「背叛祖國」的帽子,言下之意就是說他們要求獨立。打從要求縣市長直接民選以來,或要求臺人自治時,陳儀就充滿失去權力的恐懼,一直往臺獨的方向做文章,乃至在軍隊抵臺後,痛下毒手。

所以真的是陳儀長官邀他們去開會嗎?這會一開,已經第三天了,瑞漢太太無一刻能放下心來,她跑到大稻埕找陳逸松先生,見到他太太,問她陳先生在家嗎。她答說,在呀!這讓她更加疑惑了,因為同樣是律師,且陳逸松還是參政員,處委會的事他介入更多,是重要代表,為什麼陳逸松沒有參加陳儀長官的會議呢?

再怎麼不願意相信,也知道這真的不是去開會,而是已經被逮捕了。開會是不折不扣的謊言,真正的事實是:這是一場秘密逮捕,沒有搜索令、沒有罪名、沒有犯罪事實,是毫無任何法律依據的逮捕行動。

慢慢地,十天左右,漸漸聽到更多消息,很多人的先生都被「叫」去了,沒有回來。檢察官王育霖、律師林桂端、臺大文學院代理院長林茂生、省參議員王添灯、臺北市議員徐春卿、黃朝生、李仁貴、陳屋,醫師施江南,淡水中學陳能通校長等等。

那秘密逮捕之後呢?家屬連先生是被哪個單位逮捕,都無法知道;人究竟被帶往何處,也無法知道;是生是死,完全無法知道。無處有光,絲毫的訊息都沒有,只留給社會無邊的恐懼,為臺灣發聲的人「被強迫失蹤了」。


書名:《光與灰燼:林連宗和他的時代》
作者:黃惠君
出版:台北市政府文化局、台北二二八紀念館
出版日期:二〇一九年二月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