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晷之南】如果斯賓諾莎通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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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日本NHK的「100分de名著」讀書節目中,請來斯賓諾莎的研究者,分成幾集解析斯賓諾莎的哲學生涯,我看了幾集之後,正好觸動了我閱讀斯賓諾莎的回憶,屬於透過日文媒介與之交會的經驗。

眾所周知,在西方哲學史上,斯賓諾莎(1632-1677)的命運是極其罕見的。首先,他作為一個理性主義者,離開了猶太人的身分,卻又自願與世界相隔絕,將自己置身在清醒而孤獨的狀態中。不過,這個孤獨又是發展成其獨特思想體系所需的源泉。斯賓諾莎的主要著作有:《倫理學》、《知性改進論》、《論上帝》、《人和人的幸福》、《神學政治論》、《形而上學的思考》、《論彩虹》、《機遇的預測》、《笛卡兒哲學原理》等。確切地說,斯賓諾莎從小時候就顯現出哲學家的稟賦,他對真理的追求促使他遠離金錢和教義世界成為徹底的異端者。

一次,他來到尤利爾·阿克斯塔(1591-1647)的墓地,就直面思考真理及死亡的意義了。阿克斯塔是一個猶太懷疑論者,由於他的異端思想而被公開逐出了猶太社會。然而,他因為不堪忍受這樣的羞辱,最終忿然自殺了。這種情形與法國文學翻譯家傅雷的處境極為相似,傅雷在文化大革命初期(1966年8月底),遭到紅衛兵們狠毒抄家,連續四天三夜批鬥,罰跪、戴高帽等各種形式的凌辱,被搜出所謂「反黨罪證」(一面小鏡子和一張褪色的蔣介石舊畫報),他一生嫉惡如仇,最後與妻子於家中自縊而死(Source:Wikimedia)。

墓地的場景給斯賓諾莎留下很深的印象。他想知道,為什麼人們會持有不同的意見,為什麼他們會迫害怕那些異見者?在那天,儘管他並不完全知道事實的真相,這阿姆斯特丹的猶太孩子就已經獻身於學問的世界了。

根據亨利·托馬斯《大哲學家生活傳記》一書指出,長大以後,斯賓諾莎致力於對《聖經》和猶太法典、古典詩歌以及現代科學的研究。他尤其埋頭專研各個時代的偉大哲學思想。他不僅從猶太哲學家菲洛和邁蒙尼德的道德形而上學中得到啟發,還從非猶太哲學家: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伊壁鳩魯、布魯諾和笛卡兒的形而上學哲學中吸取精華。

此外,為了拓展對非猶太世界的視野,他在荷蘭學者伊恩德的門下學習拉丁文,只不過,這位傑出的語言學家和倔強的懷疑論者,下場似乎極為慘烈,他因招致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的不悅,被當眾處以絞刑。

後來,斯賓諾莎亦面臨著與老師伊恩德相似的劫難,猶太教會堂的長老們獲知這個棘手人物,便把他叫來盤問,經過證實他抱有「危險的思想」,因而向他提出要求,他若同意保持沉默和外表上忠於正統信仰,就可以給他500元年金。

然而,他拒絕了這個建議; 1656年7月27日,他被革除了教籍。從那天起,這個「道德上的異端」和「無可容忍的異端邪說」,就按照天使的審判和聖徒的裁決,受到譴責、詛咒、咒罵,被逐出猶太教團體,並將其革除教籍。從此,他的本國同胞沒有人敢與他交談,沒有人給他任何幫助,與他同住一座房子,閱讀他口授的或撰寫的任何文章。換言之,他從日常生活中徹底地被趕了出來,只能在信仰中找到自己的容身之所。彼時他年僅24歲。

不過,他仍然努力探索人生的意義。他住在阿姆斯特丹郊外的一間閣樓裡,把名字巴魯赫.德.改為本內迪克特(Bendict),這個拉丁詞的意思是「祝福」——他以磨鏡片作為謀生的手段,以哲學作為畢生的事業。在這一點上,他完全繼承了祖先的傳統。古希伯來教師就曾建議以手工勞動作為學術生活的條件。他們主張,學問是十分寶貴的不能用金錢交換的東西。

他們說:「用你的雙手謀取世俗的物品,用你的頭腦獲得神聖的思想。」從這個意義上而言,斯賓諾莎是幸福之人。他住在閣樓裡研磨鏡片,有充足的時間思考和寫作,思考關於上帝的神秘和人生的意義問題。

28歲的時候,他與老闆一起搬到了萊茵斯堡,那裡離萊頓不遠。在這裡,他像「作繭自縛的蠶」禁閉自己,除了散步和買些牛奶、麵粉、或者買點葡萄乾等的簡單食品之外,他很少外出。後來,這個異端者寫了一部《論宗教》的神學著作,批判了《聖經》的正統解釋。他拒絕《舊約全書》中傳說的上帝,而在自己的《新約全書》中採納了一個更仁慈的上帝。

在思想尖銳的評論家看來,斯賓諾莎這部名著《倫理學》,曾經是世界上最奇特的哲學書之一。他用拉丁文寫成此書,而它的形式是幾何學的,它的唯心主義是希臘的,內容是義大利的,它從布魯諾的泛神論基礎出發,發展了法國笛卡兒的機械論理論,而信仰卻是猶太教的。

耐人尋味的是,他始終認為其信仰應當會被老希伯來先知所接受。進一步地說,諸如斯賓諾莎這樣的異端哲人,無論是其充滿波折的生涯,自詡為「被神陶醉的哲學家」,的確能夠激起好奇者的追問。

而在這當中,自然包括在後世的哲學家的重新敘說,像卡爾.馬克思、馬丁.海德格、列奧.施特勞斯等,他們在自己的著述中描述的斯賓諾莎的思想形象,除了呈現自身的哲學觀點之外,同時為無法閱讀原文的讀者提供了推進認知的養份,這無疑是閱讀帶來的益處。

馬丁.海德格在《哲學史:從托馬斯.阿奎那到康德》(西北大學出版社)一書中,關於斯賓諾莎的哲學思想論述篇幅不多,扼要的概括仍然令人耳目一新。海德格在文中提及一段祕辛,1673年,普法茨選帝候卡爾.路德維希,召請斯賓諾莎到海德堡(Heidelberg)擔任哲學教席,但是他謝絕了,因為他擔心這會妨害他的哲學自由。

這恰巧與在其345年後在臺北政壇上引起軒然大波的「管中閔事件」,亦即管中閔於擔任政務官期間,為周刊撰寫社論領取稿費吹捧自己與國發會的政績,經調查屬實違反行政中立,遭到了監察院以7比4票數通過彈劾,這個結果構成了最諷刺的畫面,何謂真正學者的風骨

在此,若與斯賓諾莎的風範相比,實在有損於斯賓諾莎的人格。一如前述,在荷蘭,斯賓諾莎生活孤獨,朋友稀少。不過,十分廣泛的書信交往成為其哲學的重要資源。在海牙,斯賓諾莎也時常與萊布尼茨相聚,並為其朗讀他的《倫理學》的部分內容。認識斯賓諾莎的人都知道,包括他的對手都器重他的人品(Wesen),這種人品的特徵,就是清白又沉靜。從未有人見過他笑,也從未有人見過他悲傷,他始終彬彬有禮,樂於助人,不偽善也不沽名釣譽。

接著,海德格談到斯賓諾莎的出版狀況,這是所有全天下的寫作者最關注的問題。以前,我曾引述《功利主義儒家:陳亮對朱熹的挑戰》一書中,宋代儒者陳亮用自己微薄的錢財印了幾部儒家哲學書,而沒有為母親和父親送終盡孝,這顯示了他特立獨行的本性……(導言 頁3),足以作為實踐理想(文本)的典範。

在出版界,有這麼一句名言:「書籍自有其命運!」斯賓諾莎同樣不例外,在近代哲學家當中,甚少像他的文本流傳那樣不確定。海德格說,唯一的文本來源,仍然是遺作版:兩部由斯賓諾莎本人操勞的印本,以及一部猶太著作的荷蘭譯本。

關於19世紀發行的版本,只有梵.弗洛騰和蘭德版可用。不過,1895和1914年的兩個重印本,錯誤滿篇,顯見這兩個重印本並未以充分廣泛的文本校勘為基礎。經由蓋博哈德(Carl Gebhardt)證實,在舊的荷蘭遺著副本中,有兩個文本來源,但這些譯本並未以印刷本為據,而是出自自己軼失的斯賓諾莎手稿,而譯者就是斯賓諾莎後來的編者,對很多文本段落做了根本改變。幸好,經由海德堡科院出手相救,委託蓋博哈德編成一部新版《斯賓諾莎著作集第四卷》,目前它是科學研究的標準版本。這是斯賓諾莎著作的命運,毋庸置疑,他對於其他哲學家有很大的影響,萊辛(Lessing)歌德(Goethe)和謝林(Schelling)等都受其哲學的恩惠,以致於在「雅克比論其與萊辛的對話」之中,萊辛首句話如此說道:「除了斯賓諾莎的哲學之外,我覺得沒有其他哲學了。若還要我向你們列舉什麼人,那麼我不知道還有他人。」

回想我在東京的苦讀歲月,自知是沒能登上學術殿堂的位置,但我卻在古舊書店認識了斯賓諾莎,買過斯賓諾莎著作的日譯本,生硬啃讀過一陣子,讀過日文版的斯賓諾莎評傳。這麼說來,也許這亦能算是廣義的以文會友,所以我可以站得住腳說,我們與之有過短暫的神會。

嚴格說來,那時我沒能讀懂斯賓諾莎的思想,直到我活過他死亡(45歲)的年齡之後,或多或少了解他的哲理:每個人的存在都是神聖的統一體,而與這個體系相聯結在一起。每個人死了,它的靈魂就像一滴水回歸大海,彷彿一個音符融和在輝煌的交響樂中,像一個崇高的思想離開現世的聯繫而進入永恆的體系之中。而我也相信,「最大的善是整個自然一致的心靈的知識」,如果世界是為你創造的,那麼幸福存在於你是為了世界而創造的思想中。你是生命之書中重要的一頁,沒有這一頁這部書就會是不完整的。

因此,我每次撰寫文章之時,我總是從殘簡的起點出發,試圖讓它們的生命整全起來,雖然多半是以失敗告終,我仍然感到幸福就在身旁,彷彿你輕聲召喚它,它旋即欣然來訪。也就是說,當我置身在一種難以言明的愉悅中,就會更想用文字把那種奇妙的喜樂表達出來。如果斯賓諾莎通靈,他應該記得我這個中年大叔,在苦寒的冬天裡,用生疏的文字介紹他的生平,但願我沒有曲折他的想法,沒有把他的命運寫得更糟,而是因此鼓勵我,呼籲我所認識的或陌生的讀者們,有機會的話,一定要閱讀斯賓諾莎的著作,不論你讀的是英譯本、日譯本或者是中譯本都無所謂,套一句臺灣的流行語:「有吃有行氣,有讀有保祐。」反正多加閱讀,向來都是個人心靈史的善行。

關鍵字: 斯賓諾莎哲學猶太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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