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線想想】百年小鎮的故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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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小鎮的故事(上)

百年小鎮的故事(中)


無聲無息的命案

夏天的傍晚,在台北街頭,路燈剛剛點亮,兩個壯漢低頭走在人行道上,神色匆忙。

馬路兩旁站了幾名維安人員,用犀利的眼神掃過每位行人。維安人員注意到那兩名壯漢的舉動不尋常,正用對講機通知其他人,就看到壯漢拿出小桶油漆,潑向總統府前的廣場。

油漆的顏色是鮮紅的,現場仿若發生過命案一般。

警察立刻壓制兩名壯漢,帶回警局偵訊。一問之下,才知道其中一人是白米炸彈客楊儒門,另一人是曾到過香港抗議WTO,被香港警察逮捕的李建誠,兩人都在農業市集工作。

潑漆的原因,是不滿苗栗縣政府背棄承諾,強拆大埔的張藥房。他們兩人走出警局的時候,對媒體說:「今天拆大埔,明天拆政府。」

台灣第一位恐怖份子

潑漆那天是2013年7月18日,大約在十年前,楊儒門也做過類似的事。只是他那次是放真正的炸彈,不是潑紅色油漆。他總共在台北市區放了17顆炸彈,第一顆放在大安森林公園裡面,炸彈包著白米,上面寫著:「炸彈勿按,反對WTO進口稻米。」等等文字。

警方一直抓不到兇手,直到隔年,楊儒門才跟他弟弟一起到警局,由他弟弟舉發他,領取50萬的獎金。

訊問過後,才知道楊儒門是二林的農村子弟,在基隆工作,只有國中學歷。他看見農村地方的破敗,以及WTO進口國外廉價白米等政策,非常同情農民的處境。於是他四處投訴,但無人聞問,所以才決定要用激烈的手段,「建議」政府要照顧農民。

消息一出,社會譁然。大家都想知道,為什麼一名來自二林的年輕人,會用這麼激烈的手段來表達農民訴求?台灣農村的狀況真的這麼糟嗎?

來自溪州的年輕作家,曾經到過墨西哥的雨林採訪游擊隊。對於全球化帶給在地農業的衝擊問題,非常感興趣。於是吳音寧寫了信給獄中的楊儒門,兩人開始通信,後來吳音寧編輯而成《白米不是炸彈》(印刻,2007)一書。導演卓立,也在2014年將楊儒門的故事,拍攝成電影《白米炸彈客》。有興趣瞭解台灣第一位恐怖份子放置炸彈始末的朋友,可以去觀賞這兩部作品。

二林的處境

楊儒門看見二林農村的問題,其實就是「百年小鎮的故事」上中下三集,所要談的歷史脈絡。從日本殖民以來,這塊豐美的土地,就因為特殊的地理條件,成為了熱帶糖業的重要生產區域。

於是日本警察跟資本家來了,徵收了大片二林地區的土地,變成了現代糖廠。同時也制訂了非常不平等的條件,剝削種植甘蔗的農民,直接導致了「二林蔗農事件」的爆發,是台灣史上第一場現代化農民運動,請見〈百年小鎮的故事〉上集

二次大戰結束之後,全台灣的糖業,改由台灣糖業公司所壟斷。雖然經過了土地改革,但因為國民黨政府向農民收取的稅額偏高,台糖也沿用日本時代不平等的「分糖制度」,幾乎跟戰前的勞動條件差不多,所以農民的生活並沒有多大的改善。
二林的小說家洪醒夫,就是在樣的環境下長大。他看到台灣有些地方因為經濟發展,生活逐漸改善,但農村還是一樣的貧窮。加上白色恐怖的關係,台灣的農民甚至沒辦法像1920年代那樣發聲、組織起來捍衛自己的權利。洪醒夫筆下的二林農村,就是這樣壓抑與破敗的景象。洪醒夫的小說,在〈百年小鎮的故事〉中集一文,有詳細的描述。

土地如何安放?

1988年,爆發一場激烈的「五二〇農運」,事件之後的大逮捕,削弱了農民運動的能量。為了安撫農民,政府陸續推動了一些社會福利政策,例如開始推行農民保險等等,但由於當時台灣正積極申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農業變成是談判的籌碼之一,所以農業、農村、農民議題還是被放在一個相對邊緣的位置。

而台糖在八〇年代之後,因為世界蔗糖供過於求,所以逐漸沒落,糖廠陸續關門。大片的甘蔗田閒置荒廢。九〇年代末期,政府為了複製新竹科學園區的成功模式,開始大量興建高科技工業區,恰好台糖有廣大的產權完整的土地,所以中部科學園區第四期(簡稱中科四期),就落在二林的台糖土地上,修正後共631公頃。

中科四期的土地,原本是由國民黨籍前縣長阮剛猛喊出的二林「大學城」的計畫,但經過一輪投資熱潮後,計畫並沒有實踐,許多投資人的錢就套牢在這座海市蜃樓裡面。續任的卓伯源,爭取到友達光電進駐,開始推動中科四期計畫,得以讓這個「投資案」存續下去。

中科四期的計畫並不順利,興建過程中,預計徵收一座小村莊「相思寮」(原本移居蔗農的小聚落),遇到不少反抗聲音。而又因為缺乏基礎設施,水電線路都要從其他地方拉過來,排放的污水也可能影響鄰近的濁水溪出海口的生態,所以包括環保團體、上游的溪州地區(吳音寧所組織的溪州護水運動),都有抗爭的聲音出現。甚至到最後,友達光電宣佈放棄進駐中科四期。

2013年,溪州護水運動剛結束,中科管理局又爆發工程弊案,監察院認定局長楊文科監督不力,將他彈劾下台(彈劾案文)。儘管負面消息頻傳,楊文科仍然跑到新竹縣擔任副縣長,今年選舉也擠下林為洲,擊敗徐欣瑩,選上新竹縣長。

2018年5月,歷時十年的中科四期環評過關,中科四期正式啟用。但目前有意願進駐的,幾乎都是傳統產業與精密機械的工廠較多。地方長輩也非常期待中科四期啟動之後,能為二林帶來一些改變。

永恆的回歸

小鎮如此美麗,物產如此豐饒。但這一百年來,都只是殖民地經濟犧牲的邊陲地帶。農產業被視為黃昏產業,加上自由貿易的關係,小鎮居民只好把希望放在中科四期上面。中科四期旁邊,還有一個面積相仿的機密機械園區,二林小鎮,正在孵一個「工業城」的美夢。

除了興建工業區,除了興建捷運,二林地還有其他可能嗎?

原本台灣煙酒公賣局在二林契作,生產釀造紅酒專用的葡萄,如「金香」與「黑后」等適應季風亞熱帶氣候的品種。但1996年,也是因為WTO的關係,公賣局不能繼續專賣酒類,所以解除了葡萄的契作。當時二林鎮的葡萄園面積,從原本的450公頃左右,一下落到只剩100多公頃。

政府原本想要推廣葡萄酒莊產業,打造釀酒及觀光旅遊的產業鍊,但一來因為葡萄釀酒技術原本被公賣局壟斷,現在要民間找回釀酒技術,需要非常密集的資金及技術,,加上酒品的稅額高昂,如果不是非常有堅持的酒莊主人,很難長期經營下去。目前二林酒莊大約只剩全盛時期的一半,大約10幾間酒莊。

二來,近幾年因為火龍果價格不錯,所以種植面積快速增加,現在二林已經是全台灣種植火龍果面積最大的鄉鎮。雖然彰化的葡萄產量很大,但種植釀酒葡萄的比例並不高,二林紅酒要找到優質的原料,未來可能也為是個難題。所幸在幾名酒莊主人的堅持下,已經有慢慢找到二林紅酒的出路,例如樹生酒莊,在釀酒師陳千浩與莊主洪吉倍努力研發下,其酒品二度榮獲世界紅酒的金牌。

有人將二林稱為台灣的「波爾多」,但實際走訪一次,就會發現基礎建設實在不足,酒莊、農民跟農會雖然有合作,但農村人材流失、勞動力老化的現象很嚴重。技術與生產環境也都是很大的問題。如果政府只想照顧工業區,卻不認真面對地方產業的未來,在面臨新的貿易協定,如CPTPP等挑戰,脆弱的地方產業很可能就會斷裂了。

或許紅酒產業鍊,結合二林在地的深度文化,是小鎮擺脫殖民地經濟永恆回歸的一條路。如本系列文章所要探討的農業史的部分,二林是彰南地區,富有人文精神及產要條件的地方,也會是彰化南邊,海線地區,進行地方創生的重要基地。

新的希望

但要如何開始建立在地產業?除了加強投資紅酒產業鍊之外,投資青年回鄉耕耘也是必經之路。回鄉耕耘不僅是種田,也需要擁有各式技術的人材入駐。我們過去以為只有農民才會住在農村,但今日全球農業競爭激烈,農業不再只是農民與改良場技師的工作,而是整個社會都必須捲進來參與的關鍵產業。

例如餐旅專業的品酒師、設計師、導遊、景觀設計師、資訊工程師與經理人等等專業人材。唯有把這些專業帶進二林,紮根地方,產業才能穩紮深根。

同樣重要的,還有文史工作的深耕,這是地方創生的精神所在。我們要講出二林的故事,才能凸顯二林產品的獨特面貌。

過去二林有很多文史工作者,都是地方上素有名望的前輩。但隨著人口外移,關心文史的年輕人越來越少,這些長輩的學問與經驗面臨失傳的危機。但這幾年,二林出現了一群年輕人,他們長期關心農業議題,畢業之後,回到家鄉組織了「蔗青文化工作室」,推廣與調查在地文化。他們會舉行讀書會;帶領學生進行田野調查;到學校推廣地方文史;甚至會舉行文史小旅行等活動,非常努力地想要介紹與保存家鄉的風土文化。

從二林蔗農事件、洪醒夫、中科四期的哀愁走到白米炸彈客楊儒門,二林曲折艱困的故事,正是台灣農業發展的縮影。以前農民運動領袖簡吉這麼問到:「難道,沒有更光明的路可以走了嗎?」的確,那個時代的有志之士,生存空間非常壓迫。後來簡吉也因白色恐怖死在國民黨的槍下。

我們生在這個時代,在前輩們的血淚奮鬥之下,獲得了一些努力的空間,希望大家一起多關注、多參與「蔗青」們的活動,給他們支持鼓勵,未來可能會有改變的機會。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