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之眼》:航海在迷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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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前《冷海情深》讓台灣人看見蘭嶼。

10年前《老海人》深情刻畫海人漂泊的靈魂。

2018最新作品《大海之眼》,他讓太平洋完整了。

夏曼.藍波安訴說深埋心海的傷痕

童年曾被「魔鬼」抓走兩次的小男孩

拒絕保送師大,四處流浪做粗工、籌學費的達悟青年

數十年的曲折航程,以海洋文學找回大海的尊嚴

放了寒假,我們無法回祖島,因為沒有錢,東北季風強勁,蘭嶼輪無法橫越巴士海峽強勁的風雨駭浪。一九七四年的寒假,賀神父安排我們暫住公東高工職校的學生教室,借住完全免費。

一學期的邊疆學生生活補助津貼是三百塊,幾乎全數繳交給鄭神父,我幾乎沒有零用錢可言。一九七四年,我剛過十六歲,賀石神父要我與比我大三歲的同學族人,去知本的深山,林務局稱之第五十六林班打工,說是自己賺自己的零用錢,神父管理的基金,不包括寒假的生活費。那幾年,政府推動造林運動,全台山地人完全配合、投入便宜的勞力,肥了承包商,累了山地人,小收入略感小滿足,也正是歧視、欺瞞山地人的具體事件。

造林承包商姓陳,是個患有小兒麻痺症的閩南人,走起路來令人不安,好像隨時都會跌倒似的,娶了一個蘭嶼姑娘。陳老班在一大清早,雇了兩輛十噸的烏龜貨車,把我們載到滿是泥濘的產業道路盡頭。彼時,男男女女的蘭嶼人約莫有四十幾位,抵達馬路盡頭後,我們開始走路,翻越了三座山,每一座山的樹上都有為數頗多的台灣獼猴,牠們吱吱嘎嘎的嘲笑我們,丟樹枝,扮鬼臉,一座山又一座山的跟監我們,那是我們第一次遇見猴子。我個人算是極不喜歡猴子的人,但在翻越山頭的時候,工頭領班要求我們不可以激怒,或欺負猴子,聽說,台灣獼猴會反擊,於是我們敬而遠之。

越過三座山以後,平緩地有輕軌,據說是日本帝國大量盜伐台灣林木時,雇用山地人所建立的輕軌道。陳老闆雇了幾位布農族的搬運伕,揹負好幾袋的米,到了有輕軌的起站工寮,揹伕就運用輕軌載運我們吃的生米。我看他們也只不過是二十出頭的山地人,是延平鄉的布農族人,乍看也跟我一樣的憨厚、耿直、靦腆。他們覺得我們很青澀,邀我們四人坐上沒有護欄的運貨車,也就是先跑步推動推車,等到速度變快時迅速坐上去,就這樣我們四人輪替推推車,讓我們忘記了翻山越嶺的辛苦,半小時之後,我們抵達了服勞役的簡易工寮。打工的首要條件是,吃自己的,換句話說,「吃米」要扣除三餐的錢,沒有青菜、肉類搭配,就單吃白飯(現在回憶起來,陳老闆真的殘忍,真的會精打細算),此等悲苦的待遇,當時那些比我們大的族人,根本沒有與閩南人打交道的經驗,我們等於活生生被欺負,被剝削,我們的憨厚害了我們。

我們四人(現在有兩位是已經退休的老師;一位是公務員,後來當鄉長,也有退職金;一位是我,一直是沒有退休可言的無業遊民)上山來打工之前,各自買了一大罐豆腐乳,作為我們三餐的菜餚。五十六林班,確切的地理位置我不記得,好像是在中央山脈東段,工寮有兩處,一處坐落在日據時代伐木時的廢墟,經過幾處簡易工寮,是一排約是可以容納二十幾人睡覺的兩公尺長的通鋪,屋內通行道約有三公尺,儲存使用的工具。我們那一年的造林工人已經是第四批的人了,工寮房頂面河谷,背面是山頂,左右兩邊是簡易盥洗室,以及茅坑,還有放有十個以上的磨刀石的水源。我們四人被安排在靠近伙房、柴房煮米飯邊邊的床。由於是冬天,山裡極為潮濕,寒氣逼人。第一,我們蓋的棉被來源不明,四人一個棉被,輪到我們蓋「那個」棉被的時候,棉被裡的棉花已經是一個球團一個球團了,根本就是無法禦寒,也許我們是年輕人,體力好,讓我們可以度過深山裡七天的苦難苦勞。

伙夫是我們的女性族人,煮米飯的大鍋,像是養豬戶煮豬飼料用的超大鐵鍋,米飯用木柴煮,耗時大約要四小時,生米才會煮熟。族人大多在清晨四時起床,拿著自己買的便當盒填塞米飯,我們由於是同族人,幾乎沒有衝突,大多苦中作樂,甚至是任勞任怨。一座山頭,四十人從山谷並排的往山腰走、沿途用鐮刀砍出一條條路徑,一部分的人就負責在後頭栽種杉木幼苗,一座山頭栽種完後,再移動到另一個山頭。我認為那是很累人的工作,那時候我年紀最輕,十六歲,只因為是山地人,有先天的好體能,以及不偷懶的好習俗。但是那個跛腳陳老闆,每天都假裝板著臭臉,說進度慢進度慢……,其實,我們的勤奮已是超前的,他是刻意板著臉,佯裝虧損。他身邊林務局的探查人員,每天每天在一起喝酒,喝得快樂極了。跛腳老陳答應我們四人做滿七天就發薪資給我們,同時同意我們坐溜索下山。

對我來說,我十六歲,還無法負荷那般苦勞苦力,這一趟深山之旅是我人生第二次的打工。說起來,我還真的是害怕與漢人說話,對於跛腳老陳,我仍是很厭惡他的氣質,即使到了現在,六十歲了,依然在意「人」的氣質、人的教養,尤其厭惡不在意他者觀感的粗人,但跛腳老陳更在意的是,如何從我族人身上獲得更多的利潤,只因我們族人做苦力的經歷不足,也不擅於為自己的辛勞爭取利潤,於是我們在五十六林班就任其擺布,一個人監控四十幾位的達悟人,想來,我們還真的怕他。

那一天下工後,我們下河谷沖洗,水的冰冷對於我們這些小島上的海洋民族而言,真的是洗冰水,沖洗的剎那間,全身冒出體內溫度的悶氣,身體的熱氣如山嵐似的往上升空,剎那間的冰涼,即刻感受清爽、輕盈,迄今感覺的記憶猶在,哇……的一聲,那是一道長長久久的讚嘆聲。我十六歲的第一個寒假,深入了台灣東部的深山野林,雖然被跛腳老陳欺騙,那個痛苦讓我體會到了父親說的,台灣很多壞人。然而,原來壞人也是很多元的,在自己成長的旅途中,好人、壞人應該都會遇到吧。我想。

跛腳老陳在他的床鋪的燭光下,讓我們點收了為他做「苦力」得來的錢,無誤。我們沒有跟他說聲,謝謝,因為說聲謝謝,等同於認同他壓榨我們薪資的合理性,把惡人當善人看,只問道:

「明天的溜索是幾點?」

「七點。」他說。

七天的苦勞苦力,在中央山脈東邊的溫帶原始森林裡,在海跋一千五百公尺以下的野林地,野溪的背風帶,背著晨光的山谷,我們曾遇見兩處山地人的獵寮,十分的隱匿。獵寮,也是布農族人在一九二二年之前獵取他者人頭時,埋伏的地方,而我那一百四十八公分的同學,曾經跟我輕描淡寫,他祖父在深山獵寮藏有不同族別的人頭,於是,當我看見了還是完整的獵寮時,還真讓我起雞皮疙瘩,毛髮豎起的冒冷汗。

我或許很難理解,台灣這些山地民族,為何以「馘首」為極高的尊榮;山林裡生存不容易,食物也十分匱乏,在漢族沒有移居台灣東部之前,台灣山地人沒有冶鐵的技能,沒有鐵器之前,他們是如何獵首的呢?使用弓箭,他們沒有刀,又是如何的取下人頭呢?獵取人頭是可怖的,帶回部落邊界,還要報戰功,初民社群又有誰,可以賦予此等「戰功」的尊榮呢?我很難深入的思索,人的生命在初民社群是低價的嗎?搭馬幣馬給我回答說,「就是這樣」。

就像跛腳老陳說,就是這樣,你們的錢,七天五百六十元新台幣。

一九七四年的二月。這個苦力錢的意義,說明了我十六歲做「苦力」掙來的錢的代價是辛苦的,證實自己不是吃這行飯的人。


書名:《大海之眼》
作者:夏曼・藍波安
出版社:印刻文學
出版日期:2018年10月30日

關鍵字: 海洋文學達悟馘首蘭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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