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晷之南】小泉八雲(Lafcadio Hearn)的解雇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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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前,我覺得小泉八雲的著作很有意思,值得深讀和思考,他以日本文化實踐者的視點,自然流暢的寫作風格,總能為讀者提供新穎的啟發,為有意往下探索的人指點方向。特別是其代表作《神國日本》,對於日本自然神道的源流和生活習俗的探索,都有精闢的見解。只不過,我手頭上雖然有其著作,但中譯本多於日譯本,英文版書籍寥寥可數,恐怕無法做詳盡的介紹,談不上是正規的研究。所以,若說我能挖出哪些名堂來,那麼頂多是個揭開文壇八封新聞的好奇者而已。而我既然要說,當然從快樂的面向開始談起,有了愉快的心情,文章的血脈才會暢順,叮嚀自己筆尖要常帶感情。

小泉八雲,1850年生於希臘,原名Patrick Lafcadio Hearn,父親是愛爾蘭人,母親為希臘人,他的童年生活是在英國和法國度過的,因父母失和離異,父親又再婚了,他最後為父親的叔母收養,但在校期間,由於遊戲不慎,導致左眼失明。19歲那年,他前往了美國打工,憑著卓絕的努力成為新聞記者,步上獨立的生活之路。1890(明治23)年,他以哈瓦斯通訊社通訊員的身份來到日本。他最早在出雲的松江中學教授英文,其後與當地女子小泉節結婚,為此,他從姓小泉取名八雲。

1896(明治29)年秋天,外山正一擔任東京帝國大學文科大學校長,他滿懷熱情向小泉八雲發出了招聘,希望這位傑出人才來東京帝大英文系任教。正如前述,小泉到過英國和法國學習,雖然沒有受過正規的文學理論訓練,但他刻苦精進勤奮於寫作,很快就顯露出作家的才華。他抵達日本之後,曾經在熊本的第五高中任教,累積了不少教學經驗。正因為他是那種自學成才的典範,教學認真授課內容充實,到東京帝大執教以後,受到多數學生的好評支持。這個卓越教師的風範,也為他後來遇到頓挫得到友善的響應。

根據牧野陽子《Lafcadio Hearn》一書指出,「小泉八雲講課很有吸引力,與其為學生傳授正確的文法和作品相關知識,他更側重於分析作品中的情感和心理活動,帶領學生進入作者的內心世界。他擅長文學作品的鑑賞,有著天生的浪漫主義情懷,精闢講解英美詩歌,朗讀的聲音極富磁性,讓學生們聽得如痴如醉,簡直不想下課……」這是作者根據史料,對於小泉八雲精采講課風貌的回述,照理說,他的講師生涯將繼續綻放光彩的。不料,到了1903(明治36)年3月,校方突然向他發了一則解雇通知:「本大學為配合推動新方針,即日起解除雇用外國教師,起用留學歸國之日本人。」對於這不合理的對待,小泉八雲如同晴天霹靂打擊,但是仰慕其教師風範的學生,並未坐視不管,而是熱情相挺。例如後來成名的作曲家土井晚翠、戲劇家小山內薰、評論家厨川白村、英文學者戶川秋骨等人,共同發起了留任運動。關於這段事件的經過,在坪內祐三的評述以及關田薰的《小泉八雲和早稻田大學》一書中,均有詳細說明。小泉八雲受到東京帝大的解雇以後,那時,擔任早稻田大學校長的高田早苗是個具有遠見的教育家,她立刻邀請小泉八雲來校執教,體現著自由思想的精神,翌年4月起,小泉八雲來到早稻田大學,開設了英國文學講座,豐富了求知若渴的早大學生。

嚴格說來,在這起解雇風波中,時任文科大學校長的井上哲次郎扮演著重要微妙的角色。當時,學生們自主性發起的留任(小泉八雲)的運動愈發高漲,井上哲次郎見形勢不可擋,到了不得不妥協的地步,便向小泉提出條件:「這並非解雇,減少授課時間,由每星期12小時減為8小時。」據小泉八雲表示,事實上,他於是年1月15日,已收到這則妥協提案,但校方卻沒有更具體的說明,旋即發來一則解雇通知,簡直粗魯無文到了極點。這一則通知嚴重傷及了他的自尊,他無法苟同,當下就拒絕了這個提案。此外,小泉八雲還認為井上哲次郎的做法有欠公道,有些偽善的意味。小泉八雲的遺孀小泉節的口述筆記《思い出の記》於1914年出版,其中一段記述遭到了刪除,原文是這樣寫道:「井上校長來訪面談,遭到良人(丈夫)斷然拒絕,因為井上校長所提之條件,給良人甚為不悅。/……井上是個卑鄙無為的人,只求明哲保身,沒有男人氣度和擔當。/……專程來留任的井上博士,反倒成了從中作梗之人。」

然而,所謂世事多變化,變得更諱莫如深令人無所適從。小泉八雲遭到東京帝大的解雇,其繼任的「留學歸國的日本人」,即是那年1月末剛從倫敦留學返國的夏目金之助,也就是鼎鼎大名的大文豪夏目漱石。不過,夏目漱石是個正直的人,一直到他成為專業作家之前,他的教書生涯多半是因於維持生計,與自己的文學志向無關,正如他在《論文學》一書自序中所說,「我於明治33(1900)年奉派前往英國留學,當時我正在第五高等學校任教,收到留學通知之時,我並不特別希望出國,同時覺得應當有比我更合適的人選。不過,校長和訓導主任說:是否有更合適者並非由你決定,本校已向文部省推薦你,文部省接受推薦,也予以批准了,決定選派你為留學生,若無異議,你最好從命。我雖然沒有特別去留洋的意願,但也沒有固辭的理由,因此只好答應了。」

進一步說,日本文部省選派夏目金之助前往英國留學,目的是讓他學習英文教學,而非研究英國文學。對他而言,儘管命令難違,他在倫敦的苦悶生活中,仍然大量閱讀有關英國文學的書籍,蒐集論文資料或為回國授課做準備,他總是自謙,從來不敢自詡精通英國文學,向青年學生說,必須在年輕時期立定志向,有必要廣泛涉獵,儘可能遍覽群書,在某種專門領域做出貢獻。話說回來,要成為頂尖的作家,自然得勤於閱讀和寫作,甚至紮實做好學問,才有持續寫作到終年的底氣。然而,寫作與教學畢竟不同,出色的作家未必善於教書授課,如多本《黑格爾傳》指出的那樣,黑格爾很有學問哲學體系龐大,但據說他在大學講課枯燥乏味,使得講台下的學生昏昏欲睡,與其偉大哲學家的形象形成了強烈對比。根據史料回述,夏目漱石授課的時候,教學極為認真嚴謹,學生們絕不敢打盹,或者心猿意馬,但與小泉八雲啟發著學生對於閱讀的想像,生動有趣的教授方式相比,顯然是落居下風。在日本近代文學史中,他們兩位都是重要的作家,透過他們的作品記述,我們才得以掌握住古代日本神國的精神面貌,更清晰看見明治時代的浮光掠影,失去這些文本的參考,等於我們無法附註歷史的注腳。不過,當我們聚焦於小泉八雲的解雇風波,為其打抱不平的同時,有時間的話,或許應該騰出時間,了解井上哲次郎的學術背景。那時,井上哲次郎不止身為東京帝大的校長,還是日本國家主義的哲學家,著有《敕語衍義》(明治24年出版)一書,我們要批判日本教育敕語的形成史,有必要知道他是如何援引德意志時期的國家哲學,以何種高明的手法,對此做出定義和重新解釋,使當時的人民一時找不到反駁的論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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