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要說完整,還要說好一個故事:從海島演劇《回憶的華爾滋》談歷史改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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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常美被捕的那一刻,一片枯黃的樹葉靜靜飄落在舞台前。

海島演劇於蔡瑞月舞蹈研究社演出《回憶的華爾滋》,改編自張常美、丁窈窕及施水環的受難經過,呈現白色恐怖時期女性受難者的樣態。戲劇開頭,四對白衣舞者優雅地跳著華爾滋,背景是悠揚且歡愉的英文老歌。舞蹈甫歇,其中兩個舞者——施水環與丁窈窕——開始討論臺北郵局的新工作,即將離開家鄉的兩人依依不捨地說:希望以後能再一起跳舞。

故事線一轉,即將考高中的張常美進入舞台,告訴自己的父親,因為希望畢業後直接去工作,想念商業職業學校,她的懂事得到了父親的支持,談笑間自然散發父女情深的歡愉。但是,她們三人都沒想到的是,自己將被白色恐怖的洪流接連吞噬。

跳出堅韌生命的舞步

這齣劇交錯敘述三位主角的故事:張常美高中時參與學校自治會,被誣指為共匪入獄;丁窈窕因為勸說施水環拒絕一位追求者,反被該追求者誣告,雖然第一時間,誣告信為同事吳麗水焚毀,然而當吳麗水捲入其他案件而被捕時,還是在刑求下供出了這件事;施水環則是因為弟弟被追緝,將他藏在家中,卻因為煮了兩人份的飯菜而被密報,因此入獄。

《回憶的華爾滋》以一首施水環獄中抄寫的歌貫穿全劇,用順序法一路談到丁、施兩人被槍斃,倖存的張常美在獄中與歐陽劍華相戀,最後結成眷屬。在結尾,年老了張常美與歐陽劍華及已被槍決的丁、施二人,再次於舞台上跳起了華爾滋。

這場演出善用蔡瑞月舞蹈研究社的空間,觀眾席在屋外草地上,以屋內的空間作為主舞台,同時,室內一角另有一個小隔間,可以與主舞台互相呼應。其中有一幕,隔間裡丁窈窕即將臨盆,主舞台則是施水環向母親隔空報平安,丁窈窕的尖叫與施水環念誦家書的獨白,呈現了強烈的衝突感,相當精彩。恰逢週末受颱風影響,憂傷的劇情配上飄著細雨的蒼白天空、時不時吹過的落葉,更是加強了整體的感受。

在劇末謝幕時,張常美本人顫巍巍地走上臺,含淚訴說自己獄中的親身經歷,那真的是最震撼人心的一刻。然而也是那一刻,突然讓我思考,到底讓我感動的,是戲劇本身,還是歷史本身呢?

完整呈現歷史脈絡 V.S. 讓故事更有張力

海島演劇經常以歷史傷痕為題,訴說臺灣過往的悲歡離合,好讓更多人認識腳下的土地,讓人敬重。《回憶的華爾滋》演出表現也相當穩定,劇情也大多符合歷史事件的經過,盡力呈現了三位受難者複雜的人際網絡。然而也正因為如此,劇中的年代歷程拉得很大、只出現一、兩幕的角色很多,難免會有角色相對扁平、故事線比較片段的問題。

當作品改編自歷史時,創作者總需要在「完整呈現歷史脈絡」及「讓故事更有張力」之間做取捨。雖然符合歷史、完整論述事件很重要,然而如果想要讓作品影響更多人,選取最合適的切入點、視角,增加情緒烘托的劇情,並刪去比較細微的人事物,恐怕還是必要之務。

並非《回憶的華爾滋》不好看,但的確在醞釀情緒、故事張力上還有一些些部分可以斟酌。劇中有一幕,是張常美獄友傅如芝的赴死經過,傅如芝臨走前,雖然恐懼萬分,還是鎮定地將身上的綠毛衣脫下,交給張常美,請她轉交給自己的弟弟。那一刻相當令人動容,也是整齣劇裡頭很有張力的瞬間。可惜的是,傅如芝只在獄中場景短暫出現,前面沒有什麼鋪陳,後面綠毛衣也不了了之。儘管這樣的出現方式應該較符合真實,畢竟,當時只有幾面之緣就被槍斃的人不在少數,而綠毛衣也很可能在某次移監時遺失。然而以說故事而論,這個段落應該可以有更大的效果。

改編故事之於認識歷史

解嚴之後,真相陸續出爐,也成立了「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白色恐怖再也不是不能提起的話題,但同時間,也有越來越多反彈的聲音:「歷史已經過去了,該向前看了。」重複的接觸容易使人同情心疲乏,也容易讓人厭倦,更甚者,隨著時間漸漸過去,白色恐怖對未來的世代將會越來越遙遠。究竟我們希望如何讓更多人、甚至下一代認識白色恐怖呢?

除了教育之外,改編自歷史的作品將會是很重要的媒介,創作的神奇之處就在於,它們能夠盡量減低受眾的排斥感,讓受眾融入角色,感受其中張力與衝突,最後更加深刻地體諒受難者的苦痛,甚至進而關心議題。不過,這類型的作品要能夠突破同溫層、創造更多的影響力,還是得回到根本,不只要「說完整一個故事」,還要「說好一個故事」。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