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晷之南】被遺忘的日本人:宮本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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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神保町尋書過程中,遇到罕見的好書,偶爾仍然會有所猶豫的。對一個書蟲而言,這樣說,似乎有點自相矛盾,不過當下的情況就是如此。這原因有二,其一、並非急需研讀的書籍(日本民俗學);其二、當時購書太多,又得送書返回旅館,實在吃力因而作罷(我真想在東京有一輛哈雷機車可乘,這樣必然增加買書的次數)。宮本常一《忘れられた日本人》一書,即是被我留置的書籍之一。

(本文圖片皆為作者提供)

坦白說,我之前遇見該書兩次,卻沒有斷然買下,直到數年以前,我於新宿車站東口Book Off的書架上,第三次遇見了這本書,心想此次不可無情錯失,即使短期內沒有閱讀,也應該像招待朋友一樣,把它帶回家裡書庫。這次,我終於成功打消了心中這抹負疚感了。

我原本是這樣設想的,《忘れられた日本人》一書,已是代表性的民俗學著作,隨著宮本常一的腳步,進入幾近被日本人遺忘(消失)的山村部落做田野調查,在理解日本文化上,必然是有所裨益。此外,它又是極佳的教材:將它作為文大中日筆譯班人文社會課程的講義,也是很有意義。據我理解,習得翻譯的技藝固然重要,深入了解日本文化,同樣不可輕視,許多初學者識得表面文字,卻不解文化中的深意,無法譯出深刻的文字,很大原因在於不諳日語的弦外之音。

說來真巧,我暗自評價這本書的時候,2017年1月,中國(北京十月文藝)出版了中譯本,由譯寫雙才的鄭民欽譯出,原書名稍作改動,取其涵義改為《被遺忘的村落》。在以出版暢銷書為最高戰略的書市裡,能夠出版這種冷門書籍的中譯本,很有勇氣和膽識,想必漢語圈的書蟲們都予以祝福,並樂見它的讀者今後如潮水般湧動起來。

宮本常一(1907-1981)有許多著作,《忘れられた日本人》是其中一部。我不是民俗學專家,在此,只能以推銷良書的角度,援引該領域專家的見解,以有限的篇幅稍作介紹。眾所周知,當我們談論日本民俗學發展史之時,就必然提起柳田國男(1875-1962)這位在該領域的創始者。這位在東京帝國大學學習農政學,後來成為農商務省的官員,一直在思考這樣的問題:「何謂日本人?」

他為了解開這個謎題,不僅研讀了文獻史料,他甚至認為必須深入日本全國各地,了解或採集各地方的風土民情、民間傳說等等,透過沒有文字記載,只有口頭敘述的歷史文本,作為這門學問的基礎。確切而言,他的田野調查範圍很廣,不僅實地勘查一般農民的生活,對象包括落居深山的農民作息,以及那些被歧視的賤民,這些實質有效的生活樣本,正是柳田國男隨著調查的深切和細緻記錄而建構起的民俗學。進一步說,今天我們能較清楚地看見日本的常民文化的原型,柳田國男先驅性的奠基,的確發揮著長遠的影響。

據同為民俗學家的木村哲也指出,儘管柳田國男於晚年時期,對於他勘查的研究成果視為「例外」之舉,但不可否認的是,日本人自身對於「日本人像」的認識,對於以稻作為生的日本先民即「日本人原型」形象的確立,是透過他的論述和記述所形成的,這點應該並非誇大之詞。而作為柳田國男後輩的宮本常一又如何開展他的民俗學研究?儘管他受到柳田思想的啟發和影響,但並未受其記述的拘囿,而是以自己的方法,來建構獨自的風俗學。

他以「深入和傾聽民間的聲音」為研究基礎,探訪各地的村落,與當地老人們秉燭夜談,甚至採訪到一名女乞丐、兩名算命師,傾聽他們的遊歷見聞。對他而言,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這種宮本式的田野調查方法,遠比官方的史料來得強而有力,而這樣的採訪記述,應該可為時代留下某些見證。換言之,這些生動的旅途見聞,後來成了《忘れられた日本人》一書的骨幹。

相較於柳田國男從共同體中考察「日本人原型」的歷史視點,宮本常一則從尋常百性的「日本人身上」,發現或重塑「日本人」的原始形象,這裡不存在孰優孰劣的問題,只反映方法論的不同。也就是說,他們同樣在探求日本人的理想原型,其間的差別在於歷時性的對象,即使取樣的時空不同,但細究之下,它們似乎包含著索緒爾語言學中的「能指」(signifier)與「所指」(signified)的涵義,即音響形象和語言的物質層面以及符號和意義的交融。

然而,在時代的境遇上,宮本常一沒有柳田國男那樣幸運,這位民俗學家經歷著二戰期間,他居住在大阪府堺,受到了美軍的轟炸,他多年來調查的筆記相關資料和藏書,全在這戰火中付之一炬了。他從熊熊大火中,唯一搶救出來的一冊書,即是柳田國男的初期作品《遠野物語》。這部作品最能展現柳田國男的治學態度,這是他為了對抗官方的文獻史料,突顯出被隱藏於歷史背後的常民形象所做的記述。

就這意義上而言,宮本常一搶救柳田國男的著作,不僅烘托出他的救書義行,更突顯出他作為柳田國男精神的正統繼承者。他們探訪民間真切的聲音,同樣與官方史觀保持距離,向招安或收編之手敬謝不敏,獨立而清醒地從事田野調查,不在乎後世的評價,只求心安理得的通達,自由地走過寂靜的樹林、斜坡、危橋,走在逐漸被遺忘的村落,進行一場踏查的田野之旅。

詩意地說,每到八月中秋時節,不管是否飄下短暫的雨絲,有情者從他們走過的印跡中,似乎都可看見淡然月光的輝映,至少可發現那些逐漸被遺忘了的田野風光。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