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想想】當讓位成了無壓力的習慣後,博愛座也只是一般的座位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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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學期的某一堂中文會話課,我帶學生閱讀了一則臺灣的網路新聞,內容主要是在說一位住在臺北的年輕人在搭乘捷運時所發生的故事。這個年輕人因為發高燒,不小心在車上睡著了。醒來時,眼前站著一位中年大媽。大媽看到年輕人睜開眼睛,就開始不斷地暗示他要讓位。當年輕人有禮貌地表示自己因為發高燒、全身無力,需要這個位子時,大媽聽了不但沒收斂,反而還歇斯底里地說對方「裝病」、「沒禮貌」、「沒家教」,「是不是爸媽都沒有在教?」等酸言酸語。雖然故事的最後結局是Happy Ending,因為有一位年紀更「資深」的老奶奶看不下去,為這位生病的年輕人仗義執言,但這也反映出「讓位」的美德在臺灣似乎已經變了調的事實。

學生閱讀完這則臺灣的網路新聞後,都覺得很新鮮,不過因為是會話課,所以我接著將閱讀的內容延伸成可以進一步做討論的議題。

我問全班:「你們在波蘭搭乘公車或輕軌電車時,如果看到孕婦、老人或受傷、生病的陌生人,會不會讓位?」

「會,當然會啊!」全班同學,無一例外,每個人都說會讓位。

「那你們坐不坐博愛座?」我接著問。

「博愛座是什麼?」「公車上有博愛座嗎?」「會坐啊。」「我不會。」班上同學的答案開始出現了分歧,大家七嘴八舌的。有的甚至從來沒有注意過大眾運輸交通工具上的博愛座標示。

這時班上中文最好的思蓮給了一個很有趣的答案:「老師,我不會坐在博愛座上,因為我喜歡站著!」

「為什麼?」我問。

「我是學生,上課常常得坐著,所以搭公車或搭輕軌電車的時候,我就不想再坐著了。」

我更進一步給了全班同學一個假設性問題:「那如果公車上都是人,司機又開車開得特別快,你們連站著都很吃力。這時,博愛座是空著的,你們會不會坐?」

「會!」包括思蓮,全班同學都異口同聲地給了一致性的答案。

我於是跟他們分享我在臺灣搭乘大眾運輸交通工具的經驗:「你們知道嗎?我今年暑假在臺灣北部的一個城市搭公車,車上雖然都是人,連站著都很擠,但是車上的兩個博愛座都沒有人敢坐。」

「有座位為什麼不坐啊?」班上唯一的男同學珉豪開口了。

「因為有的臺灣人會拿著手機偷偷錄影,然後把影片上傳到YouTube上,接著可能會有『鄉民』在網路上罵你,中文管這個叫『正義魔人』。」學生們都聽得張口結舌的,但仍認真地把剛學到的兩個新詞語抄了下來。

我又回到一開始的網路新聞內容:「你們剛剛都說你們會讓位,但是如果你們像新聞裡的那位臺灣年輕人一樣,發高燒了,全身都沒有力氣。這個時候,你們還會讓位嗎?」

「當然不讓位啊,因為我需要這個位子。為什麼我要讓位呢?」思蓮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那如果對方罵妳呢?」我繼續追問。

「那我會跟那個人講道理。」就如同往常一樣正氣凜然,果然很有思蓮的風格。

這時坐在角落的迪雅接了話:「我如果發高燒,我不會讓位,因為我需要這個座位。但如果我是新聞裡的那個年輕人,我會馬上讓位。」

這倒是引起了我的興趣:「為什麼?」

「因為我怕大媽打我。」語畢,全班哄然而笑。

這時,珉豪開口了:「我會讓位,因為對方都跟我說她需要這個座位了,所以我會選擇把座位讓給她。我想,可能那個大媽真的很不舒服吧!」珉豪果然很有紳士風格。

其實,班上同學給的答案都不叫人感到意外,因為都很有波蘭人的做事風格。在波蘭,讓位給老弱婦孺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了,這也是波蘭人的每日日常。但和臺灣不同的是,讓位對波蘭人來說不是因為害怕或在意他人異樣的眼光,而是當下內心就是想這麼做。這是因為如果你不讓位,也不會有人在你身旁說三道四,因為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沒有誰有權力叫誰應該做什麼。

在波蘭求學及任教的這幾年,我發現波蘭人很明顯比臺灣人直接,喜怒哀樂常常表現在臉上。雖然一開始我很不習慣,但時間久了,我反而喜歡起這樣單純、直接的表達方式。波蘭籍的語言學家安娜・維茲畢卡(Anna Wierzbicka)教授就曾指出,「真誠(sincerity)」和「情緒表現坦率(emotional frankness)」是波蘭溝通文化中的兩個核心價值,[1]即波蘭人在與他人互動的時候,其實不介意產生衝突或用更直接、坦率的方式說話。此外,他們也很願意表達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即使誠實地說出這些想法可能會給對方帶來傷害也在所不惜。[2]

這種真誠跟坦率的性格當然也充分地表現在波蘭的讓位文化上,即發自內心地把座位讓給比自己更需要這個座位的陌生人,而不是因為受到社會壓力或害怕旁人異樣的眼光,畢竟波蘭人不介意和他人產生衝突。如果當下不想讓位,也不會有人說什麼,更不會有人拿著手機錄影,然後上網爆料讓眾人公審。對波蘭人來說,讓位就真的只是一種無壓力的生活習慣,在自己方便給予的時候就盡量給予,不方便給予的時候也不覺得有任何罪惡感。誰說上班上了一整天,「覺得累」不能成為不讓位的理由呢?就連車上貼有標示的博愛座,如果沒有老弱婦孺在,其實也只是一般座位罷了,誰都可以坐。「有座位為什麼不坐啊?」就像珉豪所提出的疑問,座位就是要拿來坐的。我想,如果珉豪在臺灣搭乘捷運、電聯車或公車,如果看到車上擠滿了人,可是卻沒有年輕人敢坐在博愛座上,一定會覺得很奇怪。

不過在波蘭待久了,我或多或少也已經「波蘭化」了。我一樣在我方便的時候會讓位,如果身體不舒服或拿著大包小包的時候,不讓位我也不覺得有何不妥。甚至人多的時候我也會選擇坐在博愛座上,即使更多時候博愛座上早已坐了別的年輕人。但每次趁著暑假不用上課的空檔回到臺灣,在臺北搭乘捷運,或搭乘電聯車到另一個城市去時,即使車上人擠人,且當下沒有任何老弱婦孺,但博愛座上永遠看不到任何年輕人。這個時候我才突然意識到:「我是真真切切地回到臺灣了!」對於「回家」的真實感受,這個時候又再經歷了一次。

下課前,我提醒幾個明年想申請去臺灣做交換的學生,告戒他們不管任何時候,只要在臺灣搭乘任何大眾運輸交通工具,都不可以坐在博愛座上,以免不小心讓自己成了臺灣的「網路紅人」。

 

 


[1] Wierzbicka, Anna. 1994. “Emotion, Language and Cultural Scripts.” In Emotion and Culture: Empirical Studies of Mutual Influence, edited by Shinobu Kitayama and Hazel Rose Markus, 130-196. Washington, D.C.: Americ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

            Wierzbicka, Anna. 1999. Emotions across Languages and Cultures: Diversity and Universal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Wierzbicka, Anna. 1985. “Different Cultures, Different Languages, Different Speech Acts: Polish vs. English,” Journal of Pragmatics 9, no. 2-3: 145-178.

            Wierzbicka, Anna. 1991. Cross-Cultural Pragmatics: The Semantics of Human Interaction. Berlin: Mouton de Gruyter.


關鍵字: 博愛座大眾運輸波蘭讓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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