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展想想(上)】七年不癢:致親愛的你和台北書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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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分,用張愛玲的文學語言來說,便是我們耳熟能詳的:「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

然而,當年的我怎能夠預料,那個「噢,你也在這裡嗎?」的「你」是指你,「這裡」是指台北書展,或者是,其後我將要花上一生時間來來回回的台灣。2011年2月,在冬與春交替之間的曖昧時節,在我還沒能適應突如其來的「詩人」之名,便羞怯地抱著出生只有八個月的處女詩集《淡水月亮》,第一次出席台北書展的沙龍座談會和朗讀節活動,也剛好趕上台灣幾間小型獨立出版社首年以「書展中的書展」概念所啟動的「讀字去旅行:讀字機場」。

不是任何人的青春時代都有幸走出自己房間,面向所謂的「世界」。我二十歲出頭時,進出機場的機會就是那麼的一、兩次,恰巧的,前往目的地都是台北。記得站在香港赤蠟角國際機場,那彷如冬季的冷空氣特別尖銳,我陷在川流不息的陌生人群中,那些離家的微妙背影與歸家的成長臉龐,與我擦身而過,最靠近時我彷彿聽到,那些陌生人兒(或我的)身體裡偷偷匿藏的,全是海子的詩句:「該忘記的早就忘記,該留下的永遠留下。答應我,忍住你的痛苦不發一言,穿過這整座城市。」是的,那時候我怎能夠預料,機場將成為我以後生命中的關鍵詞,在離家與歸家之間,我和香港的人事物,無可避免地,漸老和消耗。

七年前,故事是這樣開始的,我在「讀字機場」遇見你,我們給對方第一個微笑,就像翻開書本第一頁,情節便順著每年台北書展持續地進行、累積、分岔、整合……。所有生命中的再見或不再見,只不過是為了從線性時間痕跡中,確認是不是那人。是的,就留下;不是的,就離去。

時間繼續運行,今日香港和台灣的飛行直線距離仍然是715公里。

接著我就沒有缺席過任何一年的台北書展,從2012年「讀字車站」、2013年「讀字小宇宙」、2014年「讀字部落」、2015年「讀字小酒館」、2016年「讀字辦桌」直到2017年「讀字迷宮」,我的臉容、聲音、身體、喜怒哀樂、作品、朋友都在這裡,見證過去七年間「讀字」不同面貌的誕生與消失。在混合文字與聲音的風景裡,我曾經多麼近距離地,目睹港台兩地作家和詩人的倩影,例如也斯、崑南、飲江、駱以軍、鴻鴻、平路等等……。

書展場外,我也曾貪心地走訪台大和師大附近書店,如舊香居、唐山、茉莉、布拉格,購入在香港難以入手的台灣詩人詩集,這些尋書挖書的浪漫時光,與台北書展偶遇明星、湊熱鬧、買最新出版的作家書,完全是兩種風味的情節,但同樣令人歡喜,而且無法抗拒。因此我無法否認,台北書展給了香港書展不能給我的,某種命中註定,已經不能割捨的觸景動情(或傷情)。

七年後,香港詩人變為台灣媳婦,我居住台北已經三年,出版兩本詩集。回望過去光景,雖不夠長,也未算短,你和台北書展暗暗地成為我此後量度時間和空間的情感單位,砌出我生命中最神奇魔幻的「時間簡史」,猶如電影中不能被剪去的靜默鏡頭,小說裡不能被扭轉的相遇情節,一首詩不能被虛偽的初衷和純潔。

是的,想當年的我怎能夠聰明地預料,我必須要遇見的,不能錯過的,那些親愛和敬仰的美好人兒,香港人台灣人也好,幾乎都在「這裡」逐一握手和擁抱,互相抒情地相認了。即使每年只能碰上那麼一次,最後你們的頭顱縮小成細細點點的黑色墨水,潛入人潮和書海中慢慢地融化,而我總是站在原地,安安靜靜地,想著明年你們什麼時候回來?是的,我在等待你們回來。

七年,加起來便是2,555個白日和夜晚,從香港到台灣、從《淡水月亮》到《抓住那個渾蛋》、從「讀字機場」到「讀字迷宮」,一切都來得不早也不晚,都在「這裡」等到了。

所以,親愛的你和台北書展,今日就是剛剛好的那日,在此敬我們的七年不癢。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