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激越與死滅:二二八世代民主路》(上)──變調的歡迎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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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激越與死滅:二二八世代民主路
作者:黃惠君
出版社:遠足文化
出版日期:2017/02/15

第二章  變調的歡迎曲

餓得不得了 

在人民的日常生活裡,感受最深的是什麼?戰後的台灣竟然飢餓不已。

一九四六年從元旦開始,法官吳鴻麒的日記便浮著擔憂:「因食糧缺乏,社會有不安空氣,為政者不可不講究對策也。」不少地區陷入飢饉,台南及台北萬華都傳出缺食自殺的消息。

台灣曾被寓為東亞的米倉,年有多餘糧食出口,何以此時竟落得無米可吃?

戰爭導致稻米減產固是原因,但為政者無能解決米糧問題,更增人民愁苦。戰後百業待興,人民只有等待、只有懷抱希望,盼能度過戰爭餘震,但大半年過去了,米價仍居高不下,眼看著新年即將到來,迎接新春,卻無欣喜:「近日米貴至十四元,米珠薪桂,一般人實難生活。政府全無對策耶,令人不解。」

陳儀政府並非全無措施,只是所有政策盡皆失靈。一九四五年十月三十一日長官公署頒佈「管理糧食臨時辦法」,沿用日人在戰時的米糧配給制度:總收購、總配給。但卻碰到農民不願意把米交出來,因政府收購價格過低,農民貧困至極,血汗結晶再交出去,就什麼都沒有了。而台灣光復,卻踏襲日本剝削農民、強徵米糧的制度,亦招致批評及抵制。

此法走不通,一九四六年一月十一日陳儀政府放棄配給制,准許糧食自由買賣。但卻因無配套措施,先是引起農民包圍,因斷然取消配給,農民餘糧已上繳,自己反而無米可吃。民眾也騷然不安,因停配前有人領到,有人尚未領到。

就在政策換軌、青黃不接之際,米價開始攀飛。又逢天不雨,在預期稻米減產的心理下,糧食恐慌竟像瘟疫般蔓延。

缺糧之際,那現有米倉內的存糧,會如何處置呢?政府下令封存各縣市米倉,這是陳儀慣行的統制經濟:將物資都握在手上。結果是負責米糧配給的官員,監守自盜、圖謀巨利。這讓飢餓邊緣的人民,更難忍受。

悲觀的氣氛瀰漫著,一九四六年四月十八日作家吳新榮日記提到的還是餓:

雨而不降,風而直吹,蕃薯及不大,百姓即直餓,福而不到,禍而直來。

人民生活之苦,熬過了戰爭,卻未稍減。

政府搶米

霧峰林家自十九世紀中期以來,即擁有中台灣大量田地,林獻堂日記裡短短記著個人境遇:「蔡繼琨命軍隊二十餘名,各持短鎗來包圍農倉,欲取米粟。士英使人來問如何對付,囑其不可抵抗,一任其自由搶奪。」

這事發生在一九四六年三月十四日,中部警備司令部蔡繼琨少將,帶軍隊將霧峰農會的存米搬運一空。

米糧配給斷然停止後,黑市米價飛漲,此時被政府封存的米,各地都來請願要求配額,霧峰地區雖已取得縣長劉存忠允諾,但仍遭軍方強行搬走。

幾天後,林獻堂日記記著:「鄉公所三時開樹薯籤粉配給會議,因農業會之米被蔡繼琨盡數取去,無可配給,非代用食不可也。由鄉長為代表,對農業會借出二十萬円,買籤仔粉三萬斤,每斤六円五角也,配給貧民,僅收半價。」

米被軍方強行搶去,大家只能吃樹薯籤,被視為民間領袖的林獻堂,竟如此無奈。

而此事尚未告一段落,軍方認定,林獻堂手上必定還有餘糧,再次逼迫,情緒向來十分內斂平穩的林獻堂直言:「政府搬去的米糧皆是老百姓的伙食米,他們現在都是(買)黑市米維持生活,但因糧價飛漲,困苦異常,正在籲請發還前所運去的米以抒困境。政府若沒有米可還老百姓,亦應結價給予價款,假使現在不能立即給發,亦應指定日期償還。政府一味向老百姓要米,而拿去之米分文不給錢,如此作法,不但老百姓無法維持生活,政府也無法維持威信。⋯⋯」

據陪同在旁的葉榮鐘所述,聽到林獻堂這席話,與蔡繼琨偕同前往的警備總司令部熊少將怒氣滿面:「『今日之事,只看林先生答不答應,若不答應,就請您老先生同我們上台北去。』⋯⋯同時用手向桌面一拍⋯⋯四個憲兵拿著上刺刀的步槍,排闥而入⋯⋯」。

林獻堂後來因為這件事,受到警備總部調查。而政府搶米不付錢,農民只能向黑市買米,會激起什麼樣的憤慨,可想而知。

人造米荒

米價盪呀盪地,時高時低,人民像在走鋼索,不安一直懸宕著,不知下一刻會如何。直到六月中旬,米價終於回落到十塊左右,大家鬆了口氣。這時《民報》社論提醒當局〈防止米糧私運出口〉:

在此米價下跌之時,我們抱一個杞憂⋯⋯每斤十元上下的米價,於全國中或許是最便宜的,只懂自私自利的商人們,凡有賺錢機會,趨之唯恐不速,哪裡顧得台胞的飽與餓?政府雖有不許移出的禁令,但商人走私的巧妙、殆有防不勝防之處。在貪汙醜事疊出不窮的今天,何處能得秉公無私嚴厲從事取締的官吏?

這擔憂不假,二二八前夕所查獲的米糖走私,確實就源自米價下跌時。據岡山警察所調查:「蘇基諒、李犇兩名,利用村長之地位,自去年六月至本年二月,前後四回,指揮部下走私數百包之白米及糖,獲得不少之橫財。」

事實上,一九四六年第二季台灣的產米量就恢復正常了,且尚有餘糧。既然如此,何以米價仍一日高過一日,甚至在一九四七年初出現激烈漲風?

已是戰後第二個新年了,人民維生的米,並未因豐產而減價。「米價既爆騰,斤二十七元之高矣。諸物價自舊曆新年以來,日高一日。庶民階級如何生活耶?社會皆感不安。」

政府一再表示,台灣米的生產量是足夠的,且尚有餘裕,米價飛漲是囤戶操縱使然。那問題就來了,何以政府竟處理不了人為的操縱?處理不了商人居奇囤貨?處理不了官商勾結?

政府不許米榖移出,公權力可以抓走私。但若公權力收賄、放行走私,或甚至自己就是走私的源頭呢?

〈大員走私〉的新聞在米價上揚之際,欲發戳刺著社會。台中縣水產課長楊國耀走私米糖卻未能捕獲,花蓮縣長張文成走私四大船稻米被發現,其中三條船,一被高雄海關,二被駐日盟軍、三被花蓮民眾發現而扣留。

首長貪腐,當然是民生惡化的源頭。一九四七年二月十八日《民報》載「花蓮米糧直升,一家三口自縊」,花蓮的米價更居全台之冠。

米價受此波動,人民生活窘迫困苦,恐怕是在二次大戰期間都未曾經歷的。台灣社會已不能安靜了,不少地區民眾上街、遊行請願,要求政府解決米荒。台北街頭出現一份署名「台灣民眾反對抬高米價行動團」傳單,揚言搶米:「本團為生活之驅使,為全台民眾之生命抗爭,⋯⋯決定於三日後,率導民眾實行搶米運動,並制裁囤積魁首,以申正義⋯⋯」

這不見得能發生,但卻是另一種表達忍無可忍的抗議文。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