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拜訪革命:從加德滿都、德黑蘭到倫敦,全球民主浪潮的見證與省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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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拜訪革命:從加德滿都、德黑蘭到倫敦,全球民主浪潮的見證與省思

作者:周軼君

出版社:八旗文化 

出版日期:2016/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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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利亞

15 托克維爾的預言

2000年夏天,統治敘利亞二十九年的總統哈菲茨·阿薩德去世,次子巴沙爾·阿薩德繼位。「強人已逝,機會來了」,敘利亞人Subhi Hadid回憶說,阿薩德去世幾個小時後,「求變」像一句心照不宣的密語,傳遍了敘利亞,乃至受敘利亞遙控的黎巴嫩也聽到了。巴沙爾本是個無心從政的眼科醫生,順應民意又是新政最好的開場白,於是答應:改!

就職演講中,巴沙爾說「敘利亞不需要西方式民主」,但要「容納不同意見」。為了證明自己的真誠,他釋放了幾百名政治犯。

忽如一夜春風來,報紙、電視、電臺傳出從來沒有過的聲音,敘利亞人第一次可以討論,可以批評,不用擔心秘密員警敲門。不過,自由仍有限度:批評行政效率低下可以,討論經濟發展道路可以,公開要求民主也可以,但萬萬不可觸及復興黨的執政根本。

地方官不搞任命了,經選舉產生,但參選者首先得通過官方認可。

可即便如此,積鬱近三十年的敘利亞人,仍感到無比舒暢。政論群組遍地開花,熱烈討論著未來。人們相信,「大馬士革之春」來了。這個名字充滿希望。

迫不及待的知識份子們立即上書,要求司法獨立、言論自由,取消特別法庭和緊急情況法。接收聯名信的敘利亞副總統哈達姆面色一沉:「這是政變。」

上書者不甘甘休,再聯合藝術家、大學教授等九十九人在信上簽名,幾個月後,發展到千人聯名,要求實現多黨制。

至此,執政的復興黨終於亮出底線,關閉所有非官方社團,抓捕異見領袖。改革之門砰然關閉,噹啷落鎖。

巴沙爾驚覺,改革這趟快車一旦啟動,竟那麼容易超速,那麼容易失控,趕緊急急踩下刹車。短短六個月,「大馬士革之春」的春光曇花一現。這個名字充滿哀傷。

其實,在巴沙爾極其有限的政改之前,他的父親老阿薩德已經啟動經濟改革。阿薩德家族屬於阿拉維派,什葉派異端,人數在敘利亞大約占十分之一。阿薩德意識到僅僅依靠阿拉維派無法維繫統治——更何況,阿拉維派並不見得個個支持阿薩德——於是在1970年代就把占人口大多數的遜尼派拉入了經濟建設當中,再加上對蘇聯援助的悲觀判斷,敘利亞很早就開放了市場。阿薩德去世的時候,敘利亞一半以上的部門已經私有化,領中東之先。那時候,絕大多數利比亞人還在國有企業領一份十年不變的工資呢。

經濟改革啟動的四十年間,敘利亞出現了規模可觀的遜尼派中產階級。2001年以來,海灣資金流入敘利亞,興旺了紡織和農產品出口,農村變得富裕。復興黨官員看到有利可圖,便擠佔私營公司,強霸生意,有時安全部門開路,直接將個體商戶充公,引發富人憎惡。到了光景蕭條的2008年,官民之間更是已呈水火之勢。

2011年初,「阿拉伯之春」蔓延到敘利亞,富農起事。衝突最激烈的哈馬、霍姆斯等地原本走私活動暢旺,人們個個持槍——安全部門長期縱容從中賺取保護費的結果——然而衝突一點燃,就成了武裝鬥爭。

托克維爾在《舊制度與大革命》中有這麼一句結論:「對一個糟糕的政府來說,最危險的時刻,是它開始了改革。」他認為,路易十六時期的法國實際上比之前更富裕、更開明,可是革命發生的時候,往往不在人民生活越來越壞的年頭,相反,是在人們發現暴政壓力減少、鐵鉗慢慢鬆開的契機——他們開始相信,自己有能力推翻暴政。

變革,是一道通向不歸路的門。巴沙爾掀開一條門縫,看到背後竟是要玩真格的,慌忙掩門而去。然而,一絲新鮮空氣已經滲入敘利亞。

巴沙爾的開門動作,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老阿薩德的經濟改革帶來繁榮景象,但開放四十年後,經濟發展遇到的問題無法依靠封閉的體制解決,不改不行。

一扇門,要麼打開,要麼關上。嘗試改革的人終究都會發現,世上沒有半開半合的門。半開半合的努力,不過是在跟時間賽跑。

「半開半合的門」,聽上去像一個哲學命題,穆巴拉克親身實踐過。上世紀90年代,為了緩解社會壓力,吸引外來投資,埃及政府悄然放鬆鉗制,對集會、結黨表現得更加寬容。穆巴拉克指望政府能夠掌控改革的速度和程度,把持「麵包與自由」的百分比。結果呢?

2004年,中產階級發起「夠了」運動,反對穆巴拉克把總統職務傳給自己的兒子。

2005年,反對穆巴拉克的「明天黨」獲得合法身份。不過,黨首參與埃及總統競選後,被捕入獄。

2006年,紡織工人罷工,要求設立最低工資;抗爭持續數年,到2008年,「四月六日青年運動」發起網路串聯,七萬青年聲援工人罷工,政府最終讓步。

2008年,獨立於政府的工會成立。

2009年,亞歷山大一名青年在網吧被員警打死,引發大規模抗議。

到了2011年1月25日,埃及爆發反對員警的示威遊行,「夠了」運動、「明天黨」、「四月六日青年運動」和工會聯手加入。十八天後,穆巴拉克下臺。

「求變」像一株野草,在極其有限的空間裡,也會有生長的無限可能。梳理埃及變天的原因時,埃及裔英國教授馬哈·拉赫曼說,過去十年的有組織鬥爭固然重要,但學界往往忽視了另一種形態的抗議:即興的、無組織的。家庭主婦集會反對食品漲價,計程車司機停車要求加薪。雖然不致引起強烈反響,但這些舉動令示威「常態化」,「穆巴拉克」不再是不可撼動的禁忌。人們的膽子越來越大,終於「向畏懼發起無畏的進攻」。

身陷內戰風暴的巴沙爾·阿薩德,是該後悔開啟了改革的門,還是該懊喪關閉得太早?

是誰出的題這麼的難。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