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所信即所見──觀看之道,論攝影的神秘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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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所信即所見:觀看之道,論攝影的神祕現象(Believing Is Seeing: Observations on the Mysteries of Photography)

作者: 埃洛‧莫里斯  Errol Morris

譯者:吳莉君

出版社:麥田

出版日期:2016/12/03

http://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735629

第五章:一切始於一隻老鼠(It All Began with a Mouse)

它在那裡,躺在遭到轟炸的公寓廢墟之中。米老鼠,四肢攤開橫躺著,身旁圍繞的不是魔術城堡的嬌客,而是一片慘澹的戰區景象:石塊、玻璃碎片、一輛暗紅色卡車、遠方的一兩個人影,除此之外毫無生氣。照片的圖說如此寫著:

某個小孩的玩具躺在附近公寓被震碎的窗戶碎片中。2006年8月7日星期一,以色列空襲位於黎巴嫩南部的泰爾(Tyre),房屋遭到炸毀。炸彈擊中一處建築群,把4棟多層樓公寓夷為平地,其中一棟是星期六以色列突擊隊襲擊的目標,還有一輛民防救護車被擊中車尾,造成輕微損傷,前往爆炸現場尋找屍體的救難人員被迫逃離。(美聯社照片╱班.柯提斯〔Ben Curtis〕)

這張照片的意涵可能取決於我們的政治立場,不過刊出之後卻引發爭議。這張照片有什麼政治目的嗎?是反以色列的宣傳嗎?部落客指控攝影師故意把玩具擺在戰區之中。

然而,這張米老鼠的照片並不是唯一一張。《玩具受難圖》(The Passion of the Toys)這篇部落格文章,收集了好幾張類似的通訊社照片,都是在黎巴嫩南部拍攝的其他玩具照。這些玩具照的數量,似乎透露出這些影像有些擺拍的可能性。這些照片裡,米妮那張和一些非迪士尼品種的玩具,是由路透社的攝影師拍的(夏立夫.卡林〔Sharif Karim〕、伊山.科貝西〔Issam Kobeisi〕、穆罕莫德.阿札基〔Mohamed Azakir〕等人),泰爾的米老鼠則是美聯社攝影師(班.柯提斯)拍的。為什麼會有這麼多類似的照片?為什麼這些玩具會被拍成照片?他們認為,觀看者會從這類場景中做出什麼樣的推論?這只是出於很簡單的想法,認為孩童和玩具可提高戰爭照片的戲劇性嗎?只是想將天真與毀滅並置在同一張影像裡嗎?只是一張反戰照片嗎?或裡頭包含了什麼更惡意的東西?它會是某種偽裝的宣傳照,帶有支持某方或另一方的既定偏見嗎?

我想跟所有的「玩具攝影師」談談,但只找到班.柯提斯願意接受訪問。他是美聯社的首席攝影師以及中東地區的攝影編輯。

(註記:此次訪談完成於2007年。最近我詢問美聯社,是否有可能訪問大衛.古騰費爾德〔David Guttenfelder〕,他也是美聯社的攝影師,同一時間派駐在以色列北部──基本上可說是柯提斯的對照組。我的顧慮是,如果我沒和報導衝突另一面向的攝影師訪談,可能有失平衡。不幸的是,對方告訴我,根據美聯社的企業公關規定,他無法接受這類訪談。)

莫里斯……… 我第一次注意到你的名字,是在一個與玩具有關的部落格。你能跟我談談你在以色列與黎巴嫩戰爭期間拍那張米老鼠照片的事嗎?

柯提斯……… 那是在泰爾一個集合住宅區遭受多次攻擊之後拍的,以色列說,那裡是真主黨的作業基地。非常大規模的攻擊。我們聽到巨大的爆炸聲響時,人就在泰爾醫院外面,可以看到不遠處的硝煙。我們馬上趴下。大約過了10到15分鐘,我和其他記者抬起頭張望,發現有幾棟多層樓公寓被夷為平地。我拍的照片裡面,有一張是馬路上的玩具米老鼠。有很多部落客認為,一定是有人把米老鼠擺在那裡或移到那裡,或是擺到馬路中間,事實當然不是這樣。正對面的建築物還沒被夷平,公寓裡有一半的東西散落到街上。有沙發、小孩的玩具、書—就是平常公寓裡會有的那些東西,全都散落四處。有趣的是,當我把這張照片傳回去時,在美聯社坐辦公桌的編輯打電話給我說:「班,我們必須問你,你到達現場時那個玩具就在那裡了嗎?你有移動它嗎?它是被擺在那裡的嗎?不管是你或其他媒體,有對它做過任何移動嗎?身為編輯,有時候就是得問攝影師這些問題。即便很信任跑現場的人,有時你還是必須把這些問題問過一遍,以便確保我們送出去的東西正確無誤。」

所以那是慣例電話?

當編輯的人,倘若對影像有任何懷疑,就要打電話問攝影師:「事情是怎麼發生的?當時你在哪裡?」必須質詢在現場的人。身為攝影師,撰寫圖說時,我會非常仔細、有條不紊的。送出去之前我也會再次檢查,確保圖說裡寫的都是事實,都能讓我滿意且站得住腳。因為我親眼見證過這件事,或是我詢問過在現場人士,我很確信這些資訊站得住腳。

你還記得米老鼠那張照片的圖說嗎?

不記得了,不過那是在路透社事件之後。

路透社事件是指用Photoshop修改照片的事嗎?

在貝魯特的天際線上變造煙霧,後來他們又發現有張照片上面有一架以色列的F-16 戰機從頭頂飛過,他把另一架F-16 複製貼上,所以照片上有兩架,然而當時只有一架而已。不過在煙霧事件發生後,我指示我們的黎巴嫩攝影師,打電話給在該國替我們工作的所有特約人員,提醒他們絕對不能有任何技術變造或不準確的訊息,凡是出於猜想但無法肯定的,都必須予以告知──倘若有任何不準確的東西流出去,而且發現真的是不準確的,他們就會被解雇,再也無法替我們工作。不過這些技術規定永遠不會是這個問題的最終解決方案。到頭來,仍歸結於替你工作之人的道德感,以及彼此間的信任度。

當然,米老鼠照片就是個好例子,因為它不是用Photoshop變造過的照片。儘管如此,人們還是覺得它有問題。

用Photoshop變造是一回事,用圖說變造則是另一回事。不過,還有一個編輯方面的問題和挑選照片有關。你當然是從你拍過的所有照片中挑選,有人可能會說,那也是一個塑造新聞的領域,由媒體決定要報導什麼。當你報導一則故事時,經常會有好幾個不同的故事元素,你會選擇某些元素並把照片送回去,某些元素不選。

有個挑選的步驟。然而只要有戰爭的地方,就會有爭議。不好意思,我必須承認我是因為那張米老鼠照片才開始熟悉你的名字。

在這裡。我剛在檔案夾裡看到米老鼠照片,上頭的圖說是:「某個小孩的玩具躺在附近公寓被震碎的窗戶碎片中,2006年8月7日星期一,以色列空襲位於黎巴嫩南部的泰爾,房屋遭到炸毀。」我可以證實這段話。我抵達時玩具就在那裡了。我的圖說並未暗示發生了什麼事、誰的玩具,或者是否有孩童喪生;它保持中立,僅闡述我知道的以及我所能確認的。圖說裡提到的每一點都是正確的,我知道那是正確的。

我馬上想到一個問題:你的照片是目前已發表的玩具照片中的第一張嗎?是否有其他攝影師說:「哈,他賣了那張照片。讓我想想,我是不是也能拍張類似的照片?」

我不知道其他照片是什麼時候拍的。在報導摧毀事件時,我們總是把焦點擺在細節上,而不會去拍攝被摧毀的建築物全景。倘若我那張照片裡沒有那個玩具,你不會知道那些建築物是什麼。那也可能是辦公大樓區,有各種可能。因此,把米老鼠納入畫面之中,可以為照片增添人的元素。你可以約略感覺到那裡發生了什麼事、那是什麼類型的地區,它會提供些許事實的脈絡,讓你知道該地最近遭到空襲。

農業安全管理局的攝影師亞瑟.羅斯坦拍過一張著名的牛頭骨照片。他被指控移動了那顆牛頭骨,目的是要替羅斯福政府製造更有效的宣傳。這些議題大抵自攝影發明以來就一直糾纏著我們。它們不是在黎巴嫩戰爭中發明出來的。我想你打中了這個問題:即使照片是擺拍的,難道我們就能因此說空襲沒有造成任何傷害嗎?擺拍這個罪行,或利用照片這個罪行,是否助長了某種政治觀點呢?

是的。我正在重看這張米老鼠的照片。也許會有讀者從這張照片推論出有個孩子在攻擊中遇害,以及擁有這個玩具的孩子已經死在某處。讀者想怎麼推論都可以。但我們並未如此表示,我並沒有這麼說。我說的是,有個兒童的玩具落在空襲後的馬路中間,我說的就是這些。倘若你想推論出心裡想推論的內容,那是你的權利,但不能怪罪到我們頭上,你懂我的意思嗎?如果我知道那個玩具是誰的,如果我知道他的名字,還有當時他在哪裡、發生了什麼事,那當然很好,我就會寫在圖說裡。但那時我忙得團團轉,我得在10分鐘內跑進去、拍照,然後跑出來,難保他們會發動第二次空襲,我得搶在那之前完成。

你的時間很有限。

在理想的世界裡,你有很多時間可以去做這件事,但我們是分秒必爭的新聞業,你得在短時間內拍到照片並將它們整理出來。有些時候,你會有機會在隔天重回現場,找到這個人,訪問他們,取得他們的故事,為照片提供脈絡。倘若我是替週刊工作,也許我會比較有能力做到這點。基於這些原因才做了這些妥協。

不過原則上,你會願意多取得一些資訊。

那會讓照片更有力量。在遭受摧毀的畫面裡納入小孩或老婦人之類的,就視覺而言是很有力量的影像;但是你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不知道他們的故事。如果你能找到他們,問出故事,找出她當時做了什麼,或是這位是她的丈夫,也許他被殺了,也許她根本不住在這裡;也許她是從貝魯特來的,事件發生時她正要去探訪親戚等等。如果你能為照片裡的主角提供這類資訊,就會讓視覺照片更有力量;如果你把新聞攝影當成世界的一扇窗戶,那麼,提供和影中人有關的脈絡與資訊,就能讓讀者與影中人產生更直接的關聯。

不過米老鼠那張照片卻是因為模糊而有力量。它的模糊性讓我們可以想像五花八門的各種劇情,根據我們對政治的敏感度而定。這正是攝影迷人的地方之一:既明確又模糊。

有人認為,保持模糊是優點──可以提供更多的推論路徑之類。我讀過,也同意這類說法,或至少我知道它在說什麼,明白這類論述有可取之處。我只能說,我拍了照片、寫了圖說,盡可能把所有資訊都放進去。我把它寄給位於倫敦辦公室的編輯,它們被公諸於世,但這之後發生的一切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有些報紙根本不加上署名,不放通訊社或我個人的版權資料;有些報紙會放上完整署名;有些報紙會放完整的版權資料;有些會刊出非常完整的圖說;有些根本不放圖說。我的攝影照片播送出去之後的所有事情,都不在我的控制範圍內。

羅森塔爾拍的硫磺島升旗照就是一個例子,可以證明照片的圖說往往是別人寫的而非攝影師。羅森塔爾甚至在照片顯影並分送給不同報章雜誌刊出之前,根本沒看到實照。當然也沒寫圖說。[1]

回到你剛剛提到的牛頭骨照片。我對農業安全管理局的歷史有些基本認識,但談不上深入。一張照片,如果是為了藝術目的拍攝,那麼移動牛頭骨,替它打上漂亮的光線,把它移到這裡或那裡,當然都是可以接受的,只要純粹是為了藝術消費使用。一切都取決於你是基於何種理由拍攝。如果你拍的是藝術攝影,你愛怎麼樣都可以,但拍照的目的若是為了再現真實,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真實在攝影裡是個難以捉摸的觀念,也許根本沒有這種東西。

有一起事件,比方說,在伊拉克某處發生的爆炸。這情況有個單一現實。不過,在我們這個不完美的世界裡,對於這個情況會有5種不同觀點。叛亂分子有一種看法;美國軍方有另一種看法;公眾又是不同的看法。還有更多更多,而且這些事實之間,似乎沒有任何橋梁。

而且有些人,當他們不想研究更複雜的解釋時,就會把它導向陰謀論。他們會歸結出各式各樣的想法,但這些想法通常都是因為他們不想思考事情為何發生。例如你那張米老鼠的照片:我對於你怎麼會剛好拍到那張照片很好奇。你有興趣回想一下拍攝這些照片的那一天嗎?

拍米老鼠那天?

對,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可以跟著那些照片走一遍,可以談論那一整天。

    與柯提斯和美聯社攝影總監聖地牙哥.里昂(Santiage Lyon)做了短暫協商之後,柯提斯和我們進行了一段長談。主題是米老鼠的照片以及在黎巴嫩泰爾拍攝米老鼠照片那一整天。我這麼做是企圖把那張照片擺進脈絡裡,或者,你也可以這麼說,是想替它寫一篇更詳盡的圖說。

    我去克里米亞之前,找了許多法國、英國和俄羅斯的古地圖,在上面標出芬頓的所在地。這次也一樣,我希望能找出柯提斯米老鼠照片的確切位置,因此我打算用聯合國一系列的偵查地圖和航空照片鎖定該地點。[2]

    我把地圖寄給柯提斯,請他確認發現米老鼠的位置。他回我一封電子郵件:

RE:地圖和「受摧毀的八大住宅⋯⋯」

  這看起來的確像是米老鼠事件的發生地點。我無法百分百肯定,但它的區域和格局滿正確的,特別是建築物左邊的綠色區域看起來很合理。我想可以在「卡車」照片的左後方看到那塊綠色區域。

  醫院(我在那裡拍到從建築物冒出的硝煙)位於從泰爾市中心通往建築基地主路右邊的一條旁街往下走一點,但我無法標出它的準確位置⋯⋯那時我們沒有任何地圖,我只能從地面層辨識它。

    這些地圖(其中兩張是照片)為廣大的摧毀區提供了一幅「圖像」,但是幾乎無法解釋這些地區為何成為攻擊目標。它們具備戰略價值嗎?少了額外資訊,我們捧在手上的,就只是裝滿可能性的聚寶盆而已。我們可以從衛星偵查的細部地圖裡,看到米老鼠周圍有幾棟建築物被摧毀。那裡有家庭居住嗎?真主黨曾經占據那些房子嗎?倘若通訊社的照片都太過特定,這些衛星影像則太過籠統。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