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之翼

友善列印版本

兩周前,我離開一家我很愛的公司,為的是一個使命感。

當我的離職的消息宣布那日,很多同事哭了,很多同事震撼了,很多同事甚至跑來槌我幾拳,意思是我怎麼可以離開他們、怎麼可以在團隊蓄勢待發時,做了一個跌破大家眼鏡的決定。其實,當我每面對一個人解釋一次,一如往常微笑著,心裡卻是傾盆大雨般的不捨。我喜愛這個公司、喜愛這個團隊、從櫃檯的總機、業務、Marketing, supporting team、經理、上司,和他們一起工作,都覺得自己怎麼會這麼幸運;接納我在辦公室裡放肆的大笑、接納我不拘小節常穿到不搭的褲子與襯衫,襯衫鬆垮到內褲還不自覺地露出來、接納我時不時蹦出一點跳tone的idea來搞醫學會,逼大家穿一些熱得半死的Cosplay、接納我的辦公桌總是堆滿了紙稿、接納我總愛桌上養一些奇怪的生物──魚、螯蝦、寄居蟹,時不時地會爬出來逛大街。從很多文化面來說,我是個怪人,我也從不否認,我欣賞的人物也都是一些怪人──王守仁、石達開、坂本龍馬、我的大學恩師翁景民。

有年輕的同仁希望我最後一周能分享一下我的職涯心得,我覺得我沒甚麼資格,但因著要求,所以我還是做了一份PPT,但目的是告訴大家──我不聰明、怪的外表下,是個老實人、我照著我的信仰待人處事,並且經歷了很多很多的挫折(我也相信挫折一直都會有,只是用甚麼心情看待)。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個汽車經銷商的專案專員,老闆曾很兇罵我是個笨蛋白癡,第二份工作是電子業業務,做了半年老闆就說我不適合做業務,說我白目不機靈;第一次投MBA時,美國的學校幾乎都沒回覆我,反倒是英國和西班牙舉雙手歡迎,但這些都不算甚麼,如果與我苦澀的少年比起來。

從小,我就是個問題兒童。大班時,我就問人為甚麼要結婚?上小學後我問,人生來做甚麼?我是誰?死了,又去哪?然而,生而為聯考制度下的長子,爸媽我的期待讓我沒空去好好找尋這些答案,因為我忙著應付大考小考。在新加坡的時候,父親常指著工地的印尼工人跟我說,如果你以後不好好讀書,將來就得這樣在太陽底下做苦工;每當要月考,我就會被父親抓進書房裡進行嚴格的惡補,打罵是家常便飯、更有一次,父親突然看到在書房裡的我沒在念書,反而拿著剛組裝好的軌道車,他一怒之下便抓起車子往地上摔個五馬分屍,然後父親獨自回到臥房裡流淚。那一幕嚇壞我了,從此以後,我好像背負著一種要光宗耀祖的使命,但也從此,每遇到考試,我都格外緊張,好像我若是沒有上建中台大,人生就一片黯淡無光。

直到我上了建中第三年,第一次模擬考名次是全校後幾名,這是對當時的我來說,幾乎是晴天霹靂的挫折(1500人的倒數40名),到了第二次考試前,我竟然發現自己焦慮到無法睡覺、無法念書、甚至連上課幫忙點名這樣簡單的工作,我都覺得是沉重的負擔,我只想待在家裡躲著,不想去學校、課本我一個字都不想翻,因為翻了也進不了我的腦袋。不得已,父親帶我去看精神科,醫師開了百憂解(憂鬱症用藥)給我,讓我撐過高三,也終於上了台大。

這一段路,對於我與父親都是一段難得的學習之路,本來各忙各的父子,開始有了對話,有了理解,有了開闊,他從原本的嚴父成了帶著我走出陰霾的溫暖陽光,一步一腳印的將我從深淵裡拉回來,不過這是後話(請參考另一篇「父親」)。

我以為上了台大就會海闊天空了,但一開始的興奮就被一種悵然所失的空虛感給取代,因為拚死拚活、奮發圖強、熬夜苦讀,我的目標就是念台大啊!然後我已經抵達了以為的山巔,那下一目標呢? 忽然間,我覺得我的人生價值被蒸發了;我以為社團和交女朋友可以彌補我的空虛,但後來幾場失敗的戀情,受了傷也傷了別人的心,而這些新舊雜陳的傷痛與愧疚逼得我又退回去開始服用百憂解與安眠藥。一直到我開始認識一個簡單的信仰,告訴我──我是個特別的人,宇宙間有位造物主造了我,接納我,死了,不過就是回到造物主那。從那時起,我才開始重新一點一滴的認識自己,雖然憂鬱症的困擾還是持續了十年,但造物主終究恢復了我,使我能放膽地做我自己──名為健豪,健康而豪俠也。

回顧這個歷程,我常在想,如果有人在我還幼小時,就讓我明白,我已經被愛、已經被接納、已經不需要努力的爭取世俗的肯定──爭取那0.5分的差距能進法律系或是商管;我的少年時光,是否可以少走一些冤枉路、可否避免傷害別人、可否不要吃那些藥(省下健保資源),可否更早的認識自己、接納自己,然後可以自由大步的向前走、勇敢的追尋?

我想,從現在比較發達的兒少心理學來看,我只是少數案例中還不嚴重的一個; 後來我有回高中找我的輔導老師,他說,若不是我求生意志力很強,我很可能撐不下去。在我高中那年代,前後幾屆跳樓的好幾個,有的為課業、有的為情感(異性戀、同性戀皆有之)、有的為父母離婚、有的更是跟父親吵了一架後,一封遺書也沒有就一腳往下跳,然後留下眾人深深的遺憾與悔恨。

這二十年來,除了妻子,我沒與任何人將這些過往說的這麼詳盡。之所以寫出來,是因為,我看到這次的同運及反同運運動,雙方都沒有看到問題的本質──「建立自我認識、健康的自我形象與接納」。支持同運的,舉了很多同志為情所苦,甚至自我了斷的例子,但異性戀者何嘗沒有?反同志的,除了強調家庭制度,是否也該回頭探討我們的性教育的素材適性與方式,是否應該完全不談,還是更應該以更健全的方式,引入真正在國際學術上較少爭議的論證來教育,並擴大範疇教育家長如何接納與因應孩子的不同問題。

人的性格與情感本來就很複雜,不是單純的理性與感性;左腦與右腦可以解釋得清楚。所謂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人的心,是需要時間去理解的啊!

我的FB上,正反雙方的朋友都有,每當一個聳動的標題被按下一個讚,我心裡便是一陣嘆息,因為這代表對立的強度又增加了一分,理性去理解對方的路愈來越遠,阻擋理解的高牆愈築愈高,原本是要去標籤化的運動,卻樹立了更多標籤,當某一方抓著對方把柄窮追猛打、留言極盡諷刺的時候,便離開正解越遠,因為諷刺的當下,人的心裡是充滿憤怒、仇恨與不滿,不是嗎?

如果這是場以愛為名的運動,又要為什麼不斷地散布憤怒與仇恨的種子呢?這是愛嗎?或者,「愛」這個字已經太朗朗上口,以至於人們早已經忘了它的定義──捨下自己,成就別人。

(編按:本文獲得原作者授權後轉載,原文網址為http://world-is-a-fishtank.blogspot.tw/2016/12/blog-post.html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