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蒙特婁到東京,安倍主義不能只是國王的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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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西嘉年華的閉幕式中,里約將奧運的火炬傳遞給2020年的主辦城市,日本東京。日本首相安倍裝扮成瑪利歐現身,為現場帶來高潮。瑪利歐風行世界,是迄今日本最成功的電玩主角,短小精幹、跑跳敏捷,遇到難關,勇往直前,使命必達,安倍以此象徵再創日本第一的企圖十分明顯。伴隨卡通動畫,充滿濃濃的戰後日本文化,成功喚起世人對2020東京奧運的想像與期待。屆時東京將與倫敦並列,成為戰後唯二舉辦過兩次奧運的城市。

日本參與奧運的歷史相當悠久,始於1912,到30年代已成為亞洲唯一的運動大國,表現優異,戰前已累積44面獎牌,包括15面金牌。「脫亞入歐」不只是口號,而是全面與西方競爭,包括文化體育。1936年的柏林奧運,台灣音樂家江文也的管弦樂「福爾摩沙舞曲」(後稱「台灣舞曲」) 在大會演奏,代表殖民地為日本隊贏得一面特別獎的獎牌。可惜日本擴張主義也同時抬頭,入侵中國與發動太平洋戰爭,不但為亞洲國家帶來苦難,也重創自已,首都東京與各大工業城幾被盟軍的地毯式轟炸夷為平地。

吉田主義

戰敗的日本滿目瘡痍,然而卻能在短短不到20年內復甦重建,1964 年第一次舉辦東京奧運,世界為之驚艷。戰後第一位首相吉田茂所提出的國家重建理念開始開花結果,史稱「吉田主義」。吉田主義融合了重商主義與和平憲法的精神,全力發展經濟,不武裝日本,國防仰賴美國協防,外交上更是低調不出頭。東奧開幕前夕,新幹線子彈列車落成通車,向世人展現日本的工業實力。日本的生產線撤下零式戰機,將改以家電、汽車等民生工業征服世界。東奧後吉田主義繼續主導日本主流政治,把日本經濟推到80年代的顛峰。

然而後冷戰時代日本經濟發展開始遇到瓶頸,面對無數新的挑戰,有量大價低,來自中國世界工廠的產品、南韓3C產品與汽車工業的急起直追、歐盟整合成功、南美洲與東南亞國家活潑的經濟活動,這些都成為日本的競爭者,讓日本進入所謂的「失落20年」。加上中國崛起後,中日的歷史糾葛與地緣政治上的利益衝突加劇,北韓的騷擾、恐怖主義的擴散,要求日本在國防外交更獨立自主的聲音分貝漸大,吉田主義已到了改弦易轍的時候。不但經濟發展的瓶頸有待突破,戰後跟在美國後面的侏儒外交已無法解決日益複雜的國際關係

安倍時代的來臨

安倍順勢而起,在2006年第一次組閣,一年後又閃電辭去首相。閣員的金錢醜聞固然是下台的直接原因,但參與阿富汗戰爭,挑戰中國與南韓的歷史記憶,將防衛廳升格為防衛省,國防部戰後首度成為中央一級單位。這些作為再再打破舒適的吉田主義,以高風險的安倍主義取代,恐怕才是引發對安倍第一次組閣疑慮的潛在原因。然而神奇的是,五年後安倍奇蹟式的再度組閣,成為繼吉田茂之後唯一能夠回任的首相。

捲土重來的安倍更高調地倡議修改和平憲法,主張集體自衛權,強力捍衛釣魚台,推動以日本利益為導向的外交政策,一方面強調日美身分對等,一方面加強日美結盟,分擔國際責任,成為亞洲秩序與價值的維持者等等。每一個動作都如走鋼索,然而不同於第一次組閣,第二次的安倍內閣卻創造了戰後最穩定的內閣。再從2014年底的勝選與今年7月的參院改選結果來看,安倍領導的執政聯盟大獲全勝,甚至跨過修憲門檻,意味著在經濟復甦不如預期的低氣壓下,安倍主義在民間的支持度仍然更加擴大。

其實安倍主義不是安倍獨創,早在2000年世紀交替前後,各元素已陸續出現。90年代資深眾議員小澤一郎便提出「普通國家」,或所謂「正常國家」,要掙脫戰後美國以和平憲法替日本設定的格局。在安倍第一次執政前後許多短命內閣的首相其實比安倍還激進,安倍只是集大成,出現在社會已準備好接受這些主張的時代。儘管如此,環繞在安倍主義核心的政策仍有不少敏感爭議,唯獨爭取舉辦2020奧運是個例外,很少被放到放大鏡下檢查,幾乎是全民共識,無人反對。

安倍第二次組閣後立刻積極爭取奧運,2013年還不辭千里迢迢前往阿根廷,親自遊說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開會的IOC (國際奧委會)。當IOC宣布東京取得2020夏季奧運主辦權的消息傳來,舉國歡騰。環繞籌畫東京奧運所帶動的民間投資,顯然讓安倍經濟學的第三支箭得分不少。安倍內閣尚須面對2018的大選,能否執政到2020仍是未知數,然而不論何人接替,吉田主義終將被戰後出生的政治人物淡忘,一個國防外交更積極的安倍主義將成為主流。而在重回亞洲的功課中,如何面對台灣地位的問題無疑是重中之重。

從蒙特婁到東京,流亡中國的消失與民主台灣的出現

對於台灣,美國一直扮演著保護國的角色,但在冷戰結構下往往將台灣當成馬前卒,後冷戰又無視台灣政治已在地化的現實,幫中國扮演典獄長看守台灣,防止台灣走出虛妄的一中架構。面對台灣高漲的獨立意識視而不見,甚至出手干涉,視台灣為麻煩製造者,無意尋求一勞永逸的方案,得過且過。重回亞洲的日本與美國維持亞太穩定的利益是一致的,但顯然必須比美國更積極地保證區域和平,不能用鴕鳥心態處理自家門口可能隨時走火的火藥庫。如果日本能成功擺脫戰後美國在亞太設定的格局,也許能為台灣創造出路的是日本,而能幫日本一掃戰後外交侏儒形象的是台灣。

當然,自己的國家自己救,有利於台灣的現狀改變必須由台灣發動。獨派保持建國論述的高度是必須的,但現實的做法不必陳義過高,以台灣之名重返國際舞台不必立刻上綱到尋求台灣法理獨立、入聯這種高難度的政治對撞。最好的政治宣言往往出現在屏除政治的動作裡。百年來奧林匹克運動的非政治精神是有其理想性的,秉持這個精神,奧運就必須糾正「中華台北」這個高度政治壓迫的標籤,讓台灣隊在2020東京奧運就叫台灣隊,再自然再合理不過,不是政治。就像當年加拿大堅持不准使用「中華民國」,就是不准蔣家政權將政治帶入體育場,任由他做代表全中國的政治宣傳。

我們必須立刻主動向IOC 聲請正名為台灣。台灣固然在中國的壓力下尚不是一個法理獨立的國家,但IOC的會員不一定以國家為單位,台灣是不是中國一部分也不是IOC要處理的,這些政治議題都可先跳開。關鍵是IOC要不要堅持奧運憲章的精神,讓每個運動員有尊嚴地參與競賽,而自我認同的權利是人的基本權利,讓台灣合理地稱呼自己,這才是台灣爭取在運動場上正名的立足點。

中國當然會全力反對,以IOC過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做法,IOC也當然會先拒絕再說。台灣必須據理力爭,說服世界使用「中華台北」的荒謬性,有違IOC憲章與奧運精神。其實這不是衝撞世界秩序的挑釁之舉,IOC類似的決議過去已不斷出現,如1960羅馬奧運,又如1976蒙特婁奧運。IOC一再要求台灣與中國區分,在不必更動國旗國歌的原則下,以台灣名義參加。蒙特婁奧運為了台灣的名稱問題鬧得滿城風雨的,最後IOC同樣也在中國的抗議下做出相同的決議,得到美蘇的支持,反而是台灣當局不接受而退出奧運。今昔不同的是,自認中國唯一代表且恐懼台灣意識的蔣家政權早已倒台,民主化的台灣當然不會和中國搶代表權,也不會反對使用台灣,用自己的名子代表自己,再正當不過。

然而政治無孔不入,意識形態與苟且的心態無處不在。不可否認,實際的挑戰遠比說道理複雜,除非地主國日本願意支持台灣,否則終將只是一個無人注意的獨角戲。然而日本願意抵抗中國可能全面抵制東京奧運的威脅嗎?日本可以不顧美國的指點、 IOC的制裁嗎?我們確實沒有一廂情願的理由,但不妨看看1976年加拿大總理皮耶杜魯多所面臨的壓力。皮耶杜魯多即為現任加拿大總理賈斯丁杜魯多的父親。

杜魯多的政治主張認為加拿大必須走出冷戰格局,在美蘇之間有「第三種選擇」,不再當美國的「童子軍」,這和安倍主義要走出不正常國家困境,不再當「外交侏儒」的企圖類似。杜魯多不顧美國的圍堵政策,早在1970年便與中國建交。承辦奧運後多次要求IOC處理台灣代表權的問題,但IOC均無具體作為。直到1976年蒙特婁奧運開幕在即,杜魯多終於高分貝喊出國王沒有穿衣服,台灣的政權不能代表中國,「自由中國」只是美國右翼政客的政治宣傳。杜魯多要求台灣代表隊保證不以中國隊自居,否則命令外交部拒絕發給台灣代表隊入境簽證,已進入加境者,如果持ROC標誌出現在開幕式,將加以逮捕驅逐。

如此大動作震驚全世界。由於奧運本身一向就具有高曝光度,接下來的兩個星期,媒體天天以頭條報告此事的發展,比當年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還被關注。美國正值大選年,福特總統與挑戰者卡特同聲譴責,美國奧委會揚言退出比賽,IOC更以取消整個奧運威脅,不准蒙特婁運動會掛奧運招牌。蘇聯則強調這種事不會在四年後的莫斯科奧運發生。連加拿大自己的輿論也大肆批評,國會要求杜魯多前往國會解釋,面對唇槍舌戰。除了欲置台灣於死地的中國幸災樂禍外,全世界都反對杜魯多,杜魯多自反不縮,而他唯一的武器只有一個:事實─台灣不代表中國。最後他贏了。

蒙特婁之後,流亡的中國從奧運場上消失了,當年賭上數百名運動員參加奧運的機會,力挺國民政府的美國不到三年就轉頭與中國建交。40年後最大的不同是,當年戒嚴的台灣已從中國流亡的法統轉型為在地的民主國家了,今天台灣的主張與當年杜魯多的一樣,只是一個簡單的事實:台灣就是台灣。但如果台灣主張這個已經遲到40年的事實,日本有決心為這事實背書嗎?全世界會以如1976年對付杜魯多的力度反對嗎?其實我們並不知道,我們只知道日本的國力遠高於加拿大許多,至於日本能否主張它的價值?安倍主義能否帶領日本,在中美兩強之間走出正常國家的第三條道路?或者安倍主義只是另一件國王的新衣?我們且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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