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想想】攝影學校教我的第一堂課:你可以擁有自己的觀看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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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學攝影到底可以幹嘛?」

2015年,我進入了一間日本攝影專門學校就讀,被賦予了一個與年齡不相符的學生身份,然後「學攝影能幹嘛」這個問題,我大概就被問了不下五十次。眼看著兩年學制我已經度過了3/4,在台灣對攝影有興趣的朋友們也越來越多,所以我想用一系列的文章,來審視並分享我在攝影學校學到了什麼,又為什麼我要念攝影。

「攝影與生命的節奏很接近。看到什麼,停下腳步,都有一定的節奏。人生因為拍照而美好。所以我拍照從不迷惘,與其說我常常只拍得出好照片,不如說類似一種感覺,比方說我總是赤手空拳跑去現場捕捉一個意象,並且被要求帶一些伴手禮回來。」
日本攝影家 藤代冥砂

我也不是沒有迷惘過。「你學到了什麼?」「值得嗎?」各種不同的疑問,從我的家人、朋友、同事前輩們口中問出,很多問題問久了,就會產生自我懷疑,加上攝影學校的學費很貴(一年約120萬日幣,不包括耗材費),和父母約好不依靠他們的我,老實說經濟壓力也頗大,台灣不承認專門學校的學歷,加上時不時碰到創作瓶頸,有一度萌生了「乾脆別唸了,回家吧」的念頭。

短暫回台時,我找了幾家公司面試,其中一位考官問我,「如果現在要你寫一篇以你在攝影學校獲得了什麼為主題的文章,你會寫什麼?篇幅2000字左右的話你的大綱是什麼?」當時我有些愣住,請主考官給我一些時間理頭緒,最後說出的答案,很顯然沒有說服對方,因為他皺起了眉還歪了歪頭。大學的指導老師告訴我,「在你這個年紀,完成一件事是重要的,沒什麼非得退卻不可的原因的話,就唸完它吧。」最後,我懷抱著不安與這句如細絲般的鼓勵回到日本,決定盡可能地「有始有終」,然後一直到了現在。
    
把時間點拉回源頭吧。出了社會,想正統地學習一個專業技能,你會怎麼做?在日本,我選擇了專門學校。

日本的專門學校,高中畢業後便可就讀,它的學歷在日本有被認可,不過擺在台灣來看,並沒有相對應的學歷,所以把它看成是補技能、考證照的補習班,比較恰當。所以對某項技能有興趣的高中生,提早發現自己所學並非所好的大學生,或是想再精進某項技能、想轉職的社會人士,都能來就讀。

專門學校分野很多,從藝術類的攝影、電影、動畫、繪圖、音樂等,或者是技職類如醫療看護、翻譯相關、生物科技等,應有盡有,有時甚至校名花俏到你也搞不太清楚他在教什麼。外國人要入學不算太困難,至少有日本語能力檢定考試2級,面試、筆試、繳交文書資料等符合學校規定即可。門檻不高,重點是你撐不撐得過接下來的生活而已。

我就讀的攝影學校「東京綜合寫真專門學校」(以下簡稱東寫),由攝影評論家重森弘淹、渡辺勉、玉田顕一郎三人在1958年成立「東京Photo School」,當時校址在東京都中野區,且只安排了四個月的基礎課程。試過水溫後,1960年,校名改為「東京綜合写真専門学校」,並移址到東京都新宿區,1963年才改到現址,1976年隨著日本的專修學校制度法正式成為以攝影為主要教學項目的專門學校。順道一提,台灣的攝影大家柯錫杰,也在這所學校畢業。

學校有分日間部跟夜間部(留學生只能就讀日間部),日間部分為兩年和三年學制,第一年的課程都相同,第二年二年制學生會多加為畢業作打算的就職講座、作品集製作等課程,三年級的課程多半都是跟著老師一起製作討論作品。

學校到底教什麼?先來看一下我的課表,大致可以分為星期一二的理論課程與三到五到實作課程。

寫真通史、寫真批評概論、基礎寫真工學、數位基礎表現(修圖等軟體運用)、黑白/彩色暗房實習、數位印刷工作坊、攝影棚運用、等,大概符合我們對攝影教育的想像,數位或傳統底片的部分都會學習。而攝影畢竟是藝術的一環,美術史也可以沾上邊,攝影師的活用英語或是體驗「編輯」大概亦能理解,但心理學、造型演習(繪畫美術課)、甚至二年級還有看起來八竿子打不著的音樂論,光從課程名稱看不出個所以然來的「課堂實習」與「合評演習」又是怎麼回事呢?

這是我在攝影學校學到的第一件事,運用、接受更多不同角度的表現手法。

心理學從人的心理狀態開始說起,說明人從小到大會遇到的心理困境,從中理解自己、揣摩他人,並學習觀看的方式。至於造型演習,則是自己動手繪畫、雕塑,還會真的請模特兒來讓同學畫素描。在課堂上畫畫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呢?但對立體物品的光影掌握、追求明暗細節的深淺肌理,卻是各種領域的創作中都重要的一塊。

學習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你得自己動手拍。很弔詭的一點是,就算你每天都乖乖上課,也不代表你會是一個很乖很認真的攝影學校學生,因為在學校你最做不到的事情就是拍照,所以你得在課堂之外去做更多練習。「課堂實習」中,老師會指定你題目,或你必須找到自己想拍的題目,然後沖洗出來在全班面前說明、報告,讓老師與同學評圖。

攝影最吸引我的地方,在於能透過攝影的行為得到自由。只要看到有興趣的東西,就順勢按下快門,不必多想為什麼要拍;不必把合理性擋在前面,靠「無意義」帶路,會令人感到前所未有的解放感。 
『日本寫真五十年』大竹昭子

人物、動植物、建築物,有機質、人工製造,如果用大範圍單純區別,一個班級20個學生拍攝主題絕對會重複,但就算是同個主題,呈現出來的氛圍、特色,也都會出現完全不同的景致。

課堂的第一個作業是36張「自拍照」,你會如何用36張照片來說明你是怎麼樣的人呢?同學中,有人拍了36張鏡中的自己(洗臉台的鏡子、街道矗立的反射鏡、路邊停靠的車子的後照鏡等等),有人拍攝了自己身體上的各種不滿意細部(虎牙、脖子上的痣、腳指頭的長度),有人請完全不認識的路人反拍自己,有人則是拍下360各種角度的自己。

我第一年時拍攝的主題的是小孩子。但隨著背景的場景,小孩的動作、表情、眼神,是和家人在一起還是跟朋友玩耍,與小孩的距離遠近,每個變因都能導致照片本身的氛圍完全不同,透過排序方式,也會呈現出完全不同的故事脈絡。

明明去到同一個地方、同一場祭典,卻永遠都不會重複,經過挑選整理後再呈現出的主題,角度、細節、瞬間的捕捉,我們眼中相同的世界,竟然是如此地變化多端。最棒的是,跟年齡、國籍、性別都沒有關係,攝影無分前輩後輩的,觀察的角度與趣味各有千秋,屬於自己的風景,都是這麼地獨特而迷人。而「課堂實習」的進階版,就是一年二到三次的「合評演習」。

拍照不是多麼困難的事。只要對準目標,按下快門,就能拍出照片,所以門檻比寫小說或畫畫都要低,甚至如果有那種感性的話,一開始也有可能拍得出名作,然而要維持拍攝動機的單純,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再加上後進會以更新的感性逐漸向你逼近,成為一種威脅,畢竟攝影圈是一個新陳代謝很快的世界。
『日本寫真五十年』大竹昭子

「合評演習」也是每個人自選主題,發表20張以上的作品,由校長、外面請來的攝影老師進行評論,是幾乎全校師生都會共同參與的場合。老師們評論的也不只是作品的主題、意圖,還有印刷的品質、作品的排序與展示的方式,我們靠合評來確認自己的缺失,而旁人則是透過照片來認識我們。

校長可能不太記得你的名字,卻會稱呼你是「放相放得很乾淨」的人或是拍「電車」的人,甚至是「拍出那張很噁心的照片」的人,喔對了,「噁心」這個形容詞在學校是褒義詞,如果一張靜態的照片,會引起觀者的不安或者令人皺眉,不是一件很厲害的事嗎?所以被人說照片很噁心、很恐怖、看了會反胃,都是值得驕傲的事。創作的人這麼多,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再造這個世界,你可以不喜歡、可以不認同,但每遇見一個人,你就有機會多遇見一種觀察法。

在科技越來越發達的現代,人手一機,用手機也可以拍出傑作,設備越來越精密,價格越來越親民,auto模式如此方便地為我們代勞所有節奏,握著相機的人如此輕易就能被取代,但進到攝影學校之後,雖然還沒到可以自滿眼光變得銳利明亮,但至少我學會欣賞、理解不同的角度與表現,理解世界上不只有一種審美觀、一種價值觀。知道有趣為何物,讓我看待這個世界的目光,變得更可愛了一些。

雖然至今,我仍時不時會有些猶豫,結束或繼續到底哪個好?失去或獲得的到底哪個多?我想我始終得不到答案也不會有答案,但此刻我慶幸,我仍還在這。

「人生很長對不對?所以不必一輩子死命抱著一件事不放。一些看起來白費力氣,還是脫軌的事情,其實都會對之後想做的事情產生影響。我覺得這才是人生的揮霍與生存的證明。」 
日本攝影家 長島有里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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