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顧腹肚到轉型正義:歷史創傷等待綻放的沾血花朵

友善列印版本

也許需要淡淡口味,但是溫柔而堅定吧。因為接下來要走的每一步,都會比以前的政策更觸及人性上深處的幽暗。

首先,我提出蔡英文在520總統就職演說裡的一段話:「我們看到了社會的對立,進步與保守的對立,環境與開發的對立,以及,政治意識之間的對立。這些對立,曾經激發出選舉時的動員能量,不過也因為這些對立,我們的民主逐漸失去了解決問題的能力。」

我嘗試從其它向度來談談,我認為的對立是什麼意思?需要了解什麼心理學的能量和欲望?這是能夠解決的吧?涉及文明做為人的技藝,昇華是其中一種力量,就精神分析來說,昇華被用來說明人將欲望變成文化的過程,但是昇華有什麼侷限呢?

標題裡的兩個內容,顧腹肚和轉型正義,是我要切入結談論前述疑惑的起點,雖然起點也僅能是起點,因為終點是大家一起努力的成果,我不是算命師無意談論未來的成果。

有不少學者提出了貧富不均,中產階級逐漸消失的問題,也推論可能帶來的社會問題和對立。好奇的是,這卻始終無法積聚足夠能量,做為真正有效改變的動力。只因為現實意識層次上,很困難切出那條線,將貧富區分嗎?或者只是時機未到呢?

以診療室裡的經驗來說,如果在心理治療過程裡逐漸累積出一個命題,「是不是只要做什麼就都改變了?」通常在挫折下累積起來最簡便的答案,其實是最困難做到的,常是個案和治療者都視而不見某些明顯現象的結果。那就是,個案在創傷經驗裡過了一輩子,很多反應和想法都已經適應了當年的創傷,而當年的創傷是需要以變變曲曲,晦暗方式做生存的方式。

也就是必須對很多事視而不見,在這種局面下所推出來最簡便的答案,自然是最困難,也最難被做到的方案。但是治療雙方在長期挫折下,忽略了各自的能耐,忽略還需要一步一步修復創傷所破壞的機制,這是需要花時間卻是常被假設,既然已經知道問題了所以就可以改變,而讓雙方陷在進一步的挫折。所謂進一步的挫折,是指原來長期的挫折,再加上在診療室裡雙方所建構出來,以為這樣就好了的簡單邏輯,在遭遇困難需要時間時再新產生的挫折。

以這些經驗來想像(雖然精神分析一直將症狀當做是妥協後的結果,不是精神醫學病的概念,我以這些臨床做比喻時,讀者可能以為我將大家都當做病人了),貧富不均的造成不是一兩天的事,有部分論者是以所謂新自由主義概念下,所細膩累積出來的成果(我只是引用不全然只是如此),但是自由是誰的自由?大家不知道嗎?但是束手無策,因為我們被綁架在這種意識形態下的法律嗎?法律的形成是浩大的政治工程啊?我們不知自己被綁架?或者以自由之名,我們不自覺地送繩索給別人來綁住自己嗎?

何以很容易被看出的矛盾現象,總要很長時間才被提醒,但總是為時已晚的感覺?難道我們喜歡為時已晚的黃昏蒼茫感嗎?引用自佛洛伊德以降的說法,是不自覺的分裂機制(splitting)持續運作著,這是生命相當早期就出現的心理機制。

我舉個例子,例如嬰兒餓了,期待有乳房可以適時提供奶水,但乳房不可能隨時在場,嬰孩會哭泣,後設心理學假設嬰孩有原始的挫折和恨意。這是除了經濟面的處理,忽視這些心理面的深遠,就可能重複原來的問題,顧腹肚的心理難題。不必然是所有人的難題,但對有難題的人來說,這是需要被了解和想像的。

就算知道分裂機制,要在診療室裡造成改變的困難,任何有經驗的治療者都點滴在心頭。並沒有因此要放棄,只是想說明若放到社會上的問題,難度只有更高,何以如此呢?我需要借助精神分析的理論(理論不是教條或生命導師,而是說明實務上遭遇的困境,並試著描述它們)。

我不再重述〈前夜三聲槍響迴音撕裂的驚悚感〉裡的論點,而是進一步談論相對於潛抑(repression)被用來說明精神官能症,以潛意識層次的壓抑為主的心理機制,通常會再加上意識現實判斷上的克制,構成我們外顯可見的樣子。

理論上,潛抑機制是精神官能症常用的心理機制,但本質上是高階的機制,是文明的重要基礎。因為這是處理內在矛盾時,相互妥協的成果,只是它的運作並非以現實利益原則為基礎,因此就算是妥協的成果,仍會帶來現實的其它問題。大家要記得,民主也是潛在妥協的成果,雖然一般是談論它的意識和現實層次。

佛洛伊德則以分裂機制描述人性更原始的局面,一般常聽到以「精神分裂」或「人格分裂」,罵對方做出或說出矛盾立場的態度,這麼形容是接近分裂機制的運法,只是用「精神分裂」來罵人,就涉及污名化病人的問題了。精神分析使用分裂機制的術語,是要描述人生的困局,是要達成同理和了解的基礎。例如前面的例子,當嬰兒面對常無法適時提供奶水的母親(通常是指「馬上」,或還沒有哭餓前就要提供了。),現實上這是相同的人,嬰兒如何在心理上處理好人和壞人都是同一人呢?

這當然是後設的理論,不是一定如此,但提供了想法,在這個機制下兩極化的人,是各自獨立存在著,如果嬰孩的成長過程,無法整合原來好壞都是自己的母親時,就會把壞的部分投射給後續幫助他們的人,讓要幫助他們的人感到強烈困惑,何以所有恩怨情仇都丟在正在幫助他們的人呢?

精神分析家比昂(W. R. Bion)還說了一個相當符合臨床實況的事,接受幫助一如有了奶水的瞬間,映照出以前的缺乏,這才是恨意更強大時。在診療室裡個案將恨意傾在治療者,我假設新政府正處於這時機點,蔡英文在就職演講提到社會安全網時,提及第一線工作人員的同理心,方向是如此沒錯,但在診療室裡實情是更複雜。

也是新政府將面臨的相同困難,是要解決問題,但要先知道是什麼問題?它的複雜度?如何不被複雜度淹沒?無法體會這複雜度,會讓第一線工作人員被吞沒,接著也讓新政府被吞沒,由分裂機制所散發出來的力道,是相當原始且強大的。

我的比喻是如同太平洋熱帶氣旋,不斷吸飽水氣打轉成颱風轉進台灣的強度,這讓同理心很困難,但又必須展現,才有可能走下去。這不是三言兩語說,「我了解你的受苦」就能解決的怨懟。

描述吸奶水的顧腹肚後,接著談台灣歷史創傷的轉型正義課題。這好像是抽象的正義課題,有進步的意識形態做為實踐基礎,有不少人論述了,我在此僅再強調,歷史創傷所引發的並非只是意識理念的衝突,是相關受害者的整體生活都受到影響。這些影響如同被打碎的瓷娃娃散落各處,讓不同層面的人事物都受到影響。

一般人對那時代的處處小心,害怕踩到碎片被割傷,但時日久後,已經很難完全知道如何被影響?我的比喻是連走路吃東西的姿勢都受到影響,卻更不易自覺且困難的是,散置的碎片如同分裂機制的結果,各自獨立存在,相互間不知有所關連,卻是處處會割傷人的存在。

這可由談起那些歷史,總讓人傷感和落淚,引發不同程度感同深度,被某些難以言明的碎片割傷感,雖然掉淚的人不是直接受害者的後代。而且已經不再只以理念為主,而是生活整體層面都受到影響。其實,這才是當年受害者家屬生活顧腹肚陷在困境的原型。

以熱帶氣旋比喻,這些現象已經在島上吸飽能量,遇見了想幫助且一起處理的人或政府了,結果是如何?如果了解我前述的說法,我只能說是項高風險的事,卻無法不再處理的事了。但是我必須說,昇華的侷限將需要被面對了。如何才是能妥協的動力,而不是兩極化的對立呢?

我不是算命師,只能試著從現有經驗做一點點推論。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