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反合走一遭的《美麗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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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520新總統就職日,蔡英文總統結束就職演說後,將與全場觀眾大合唱《美麗島》,曲末搭配空軍雷虎特技小組衝場表演,為就職典禮劃下句點。雖然就歷史脈絡來看,該曲歌詞由梁景峰改編自詩人陳秀喜1973年的詩作〈台灣〉,再由李雙澤作曲,被楊祖珺收錄在其1979年發行的專輯《楊祖珺》之中。也就是說,《美麗島》是70年代民歌之一環,是企盼清新之氣與鄉土風尚結合的藝術嘗試。這和長老教會/黨外/民進黨擁有的「共識曲」脈絡並未同一。

反觀,三十多年來,無論是選舉場子或街頭抗爭,拖曳在群體中的歌曲大致是《望你早歸》、《黃昏的故鄉》以及一首蕭泰然創於1980 年的《咱要出頭天》,悲情、激憤集於一身,政治美學是少了多元細緻(但彼時僵化反動的國民黨,傳唱的盡是殭屍歌,祇有腐臭沒有美感)。由於《美麗島》是以華語傳唱,兩個被孰知的歌者──楊祖珺、胡德夫似乎被視為站在獨派的對岸,所以此曲的傳唱主要在學運和某些社運圈裡,它和政治反對運動的主脈有著不同的支流。而今,新總統就職傳唱此曲,我輩既得回顧歷史,在新時代中更開啟了新的視窗。

《美麗島》的詞曲擺脫不掉彼時民歌的中國鄉愁,但它又深植斯土,這和近日一則新聞似可扣連在一塊聯想。那則新聞是:《漢聲雜誌》創辦人兼總編輯吳美雲辭世,享壽72歲。她出生紐約,從小志願是帶兵打仗、保衛台灣。回台後,台海關係和緩,保家衛國的前提消失。她憑著傻勁,創辦《漢聲雜誌》,以及陪伴 6、7年級生長大的《漢聲小百科》。

記不得何時得知《漢聲雜誌》這份刊物,真正接觸又始於何時?大概是高中、大學以後,因為這是啟蒙路程,這種路程通常不會太早。黃永松、姚孟嘉、奚淞、吳美雲不但是撐起《漢聲雜誌》的四大金剛,更是彼時深耕鄉土的重要旗手。當然,《漢聲雜誌》不是孤星懸空照,《文季》、《夏潮》、《仙人掌》、《雄獅美術》等雜誌、都是1970年代前期尋根、繼承與再創造的先鋒;另外,諸如《金曲獎》、《芳芬寶島》等影像也都有濃郁的鄉土尋根內涵,凡此都與其後的「民歌運動」、「鄉土文學論戰」息息相關。

林載爵在鄉土文學論戰二十周年時,曾發表一文〈本土之前的鄉土:談一種思想的可能性的中挫〉,認為「鄉土文學論戰」所處的70年代,「鄉土」意味著「被殖民歷史的審視」、「第三世界觀點的提出」、「社會階級的分析」以及「大眾文化的反省」,所以它是是種蘊含左翼精神、第三世界民眾史觀的進步思想運動。「然而,在一九八○年代本土論興起後,這些可能都遭受中挫。…遭受中挫的原因在於,主要在於鄉土與本土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思想類型,而本土取代了鄉土。」

鄉土/本土截然二分的作法,頗似啟蒙運動(十八世紀,著重科學、理性)/浪漫主義(十九世紀初,以感性、傳統為基調)的大分流,既是時間流變導致的差異,更是世界觀的全面歧出,林載爵的提法確實別出心裁;然而思想史家伯林(Isaiah Berlin)已指出,即使是啟蒙運動的高峰期,維柯(G.Vico)、赫爾德(Johan G. Herder)都是持續不輟的啟蒙批判者,更何況,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究竟是啟蒙之子或浪漫主義旋風兒,都還有得爭辯。

其實,文字及文詞從來就沒有絕對精準、千萬年不易的定義和內涵。所以,「鄉土」有無可能去除鄉愁、懷舊的面向?難矣哉!這不是高嚷左翼、第三世界就可以築起防火牆。更進一步說,愈是所謂時代的共識共念(或世界觀),它就愈具有二律背反(antinomy)的特色。「鄉土」原本就與鄉愁、懷舊息息相關,硬要切割祇會造成「口嫌體正直」的尷尬;還有,若就1970年代台灣的政經脈絡來解讀,可以理解斯時大風吹的鄉土尋根浪潮,完全係針對黨國體制在白色恐怖全面鎖國下,塑造出一具「既非中國,漠視台灣」的「自由中國」怪物的反其道而行。

這佯稱中國的怪物,在中華民國遭驅離聯合國、斷交如雪片飛來後已形骸化,但因戰後嬰兒潮是黨國教育用力最勤的一批天然統,所以當中華民國的圖騰於國際上失效後,多數仍不減其中國懷思,所以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的《中國》給予了那代人新的渴望──追尋新中國,必先深植鄉土。新中國是怎的想像?沒人說的清楚,可鄉土考掘就此一點一滴進行了。

必須深論的是,這股70年代的鄉土尋根風潮,固然類似十九世紀初的歐洲浪漫主義時代,但也因為黨國體制的壟斷是全面的,所以反抗武器和源頭不可能同一。祇因作為第三世界後進國的台灣,歷史進程總是濃縮再濃縮,統治者既像封建領主,也有些微啟蒙專制色彩。而對反抗者來說,政治上仍承接自由主義,力主遵憲、還權於民;經濟上,既有反公營事業的經濟自由主義,也有著同情工農的初階社會正義養分;文化上既有仰賴西方文學思潮一反僵化的反共文學,也有厭膩西方現代主義流派,意欲重返社會寫實主義的吶喊。所以,「鄉土」雖是共識,但內涵和由此拓闢的路徑,就不是單一面向所能解說。《夏潮》和《漢聲》都是這時代產物,卻不能說它們意向一致,其理在此。

何以左右翼在70年代如車之雙輪,奮力在顛簸道途上緩步推進,到了80年代突然右輪獨行呢?因為作為血祭的「美麗島事件」,鋃鐺入獄的主力是政治自由派、憲政主義者,傾向社會主義路線的祇有王拓一人入獄,於是反抗入獄就是時代的勳章,群眾會想方設法予以補償,這股力道在二十年後推動陳水扁登上總統大位,再到如今蔡英文的全面執政,依然受此恩蔭力量來庇護。當然,80年代興起的消費主義(政治、經濟、文化皆然),也是鄉土意識難免媚俗、片斷化之因。有人會慨歎它的逐漸去中國化,但八九悲劇告訴了世人:打碎中國夢的毋寧是北京政府。

再回到蔡英文的就職典禮要大合唱《美麗島》,看似突兀的背後,吾人不必把焦點聚於民進黨新貴與獨派力量,這歌曲得以傳唱不絕應視為新世紀以來,投身社學運年輕人之功。他們沒有狹隘的省籍、語言門禁,有的是對社會正義、台灣自立自強的天然獨意識,由他們承接《美麗島》的精神最是適當不過。至於近來該曲引發爭議的歌詞「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確實未考量到原住民族的歷史苦痛。祇是我不認為要改歌詞,留下不完美以供後人警惕,可能更有實效。

可以說,70年代素樸鄉土意識初萌,屬於辯證法中的「正」階段,80年代被易以本土之名,或可謂「反」,直到今日是銜接鄉土(社會正義)與本土(獨立自主)的「合」。但須一提者,「合」的力量固然推倒了黨國體制,但它亦成監督新政的批判力量,新政當局不可小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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