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介石從未死去──等待共識只是廉價的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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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市長柯文哲推出「夜問新國會系列專訪」,雖然這樣的安排讓市長的角色有些混淆,但從已專訪的對象來看,市長似乎想藉此平台,讓非主流政黨的候選人多一個機會闡述理念,可謂用心良苦。可惜或許專訪是深夜時段,市長已一身疲憊,加上受訪者多半心態上想乘去年的柯P餘風,倒比較像是仰慕者的請益之旅,儘管許多思想南轅北轍,也只能唯唯諾諾,少有對話。唯一的例外是時代力量的林昶佐與市長就「處理」中正紀念堂問題時的短暫交鋒。儘管中正紀念堂隸屬文化部,非北市權限,然兩人激盪出的火花,可清楚看出轉型正義在台灣在民主化過程中仍是一個亟待解決的基本問題,值得國人進一步深思。

如何面對中正紀念堂的確是處理轉型正義的切入點,無論從什麼角度來看,它都是一個很突兀的建築。當初由蔣家的御用建築師設計,包括北高兩市的圓山飯店、官邸,與蔣介石在台灣各名勝圈地違建的行宮、賓館,均出自同一建築師。主體建築陰冷肅殺,陡峭入天,白色大理石造成的反差,讓正殿的青銅大門無論開閉,永遠只看到一個巨大的拱形黑洞,內奉暗黑的巨大銅像,由國家儀隊守護。殿前遼闊,猶如練兵場,加上迴廊、巨型牌樓,上題「大中至正」,五門六柱,一切以中國古代皇陵的規格打造,毫不避諱,真無法想像這是近代落成的建築,完全沒有民主國家的紀念堂風格。更諷刺的是,這些用民脂民膏堆砌出來的虛榮,換來的不是尊敬,而是國際的訕笑,誰不知道這是一個被中國掃地出門的失敗者,卻在台灣據地為王,死後其子命全國膜拜,在首都的心臟插一把刀,讓傷口繼續流血。

當然,這種塑造統治威嚴的符碼在極權國家並不少見,但一旦民主化後必定走入歷史,偏偏台灣的民主化少了轉型正義這一課。儘管陳水扁政府曾試圖以最溫和的手段去面對這個台灣民主最大的諷刺,不用東歐各國拉倒列寧、史達林銅像這種羞辱式的儀式來宣示一個難堪的時代過去了,而只是將其易名為「民主紀念館」,卸下「大中至正」,換上中性的「自由廣場」,但還是引起軒然大波,最後不了了之。國民黨重回政權後一切恢復原狀,只牌樓上的「自由廣場」保留至今。

回到對話的兩個主角,林昶佐與柯文哲,一為成長於後戒嚴時代的搖滾歌手,身兼國際特赦組織台灣分會理事長,多年致力於人權關懷;一為醫生從政,視蔣經國為典範,處處以模糊藍綠為最高價值的舊時代產物。兩人都不能算激進份子,然而在台灣晦暗的轉型正義下,兩人分別代表了對歷史沒有共識的兩個世代。林昶佐以普世的眼光來看蔣介石,柯文哲則自認願意去「容忍」,要照顧另一群人的感情,顯然是以族群來假設對蔣介石的評價,但又自打嘴巴說要「把歷史就當作歷史看待」。最後還加了一段,說德國沒有希特勒紀念館,是因為希特勒在德國有共識,但蔣介石在台灣不是共識。

等待共識一向都是政客不作為的藉口,但德國沒有希特勒紀念館不是來自共識,而是盟軍徹底擊潰希特勒,用力敲醒第三帝國的美夢與謊言,加上戰後德國人不斷地反省與自我批判的結果。戰後德國的文化與政治菁英談起希特勒比歐洲其他國家更加小心,慎防希特勒的幽靈重新出現,他們甚至認為連開希特勒玩笑都是危險的。如此小心以對,以至於德國人一方面勇於面對德國二戰的罪行,是戰後國民教育的核心史觀,但另一方面他們卻刻意不碰觸希特勒。看似鴕鳥,但德國人至今沒有放下希特勒,新納粹主義的擁護者也不在少數,如何談論希特勒是有更深層顧慮的。

柏林德國歷史博物館2010年十月推出的希特勒展為例,德國人琢磨了65年才在爭議中推出戰後首次的希特勒生平展。其實這個構想醞釀多年,但一直被館方諮詢的專家反對,擔憂展覽無法承載更嚴肅的任務,只成為希特勒個人魅力的官方背書。正如該館基金會的會長所言,描繪希特勒是相當棘手的工程,去妖魔化是極度危險的兩面刃,它隨時可能翻轉為新納粹的溫床。館方小心翼翼,試圖回到歷史再次檢驗希特勒的崛起,畢竟一個如此巨大的浩劫,怎麼可能不依附任何歷史的必然,只憑一人魅力就能辦到?

然而去妖魔化的希特勒對德國二戰責任的反省是走出迷惘,還是再入迷霧?德國的社會已成熟到足以面對希特勒了嗎?很不幸,答案是否定的。客觀須要透過指導,沒有情境的客觀無法書寫歷史。不少論者認為柏林的希特勒展是一個多此一舉的失敗,沒人因看了展覽而更認清那個時代的錯誤,但國家卻因此交出了立場。的確如此,極右團體的示威抗議與反省德國二戰責任的活動如影隨形,社會對移民的敵意有增無減,也反對德國負擔敗壞的歐洲經濟,這些不安在在都在呼喚希特勒的幽靈。

這個憂慮是真實的,德國2012年出版了一本諷刺小說,書名《希特勒回來了!》(Er ist wieder da)。作者讓希特勒神奇地在2011年復活,以死前一刻的希特勒來理解現代的德國與世界。這本小說並無特別的獨創與深層的思考,與戰時卓別林的《大獨裁者》無法相比。因時空的錯置,希特勒與現代人的無厘頭對話只能算是當今綜藝節目標準的搞笑喬段。希特勒被誤認為串演希特勒的諧星而大受歡迎,但書裡的希特勒是認真的。他很快學會利用不同的走紅方式,再度掌握現代媒體的力量,重回政治。

英美對此書不置可否,德國的負面評論則相當尖銳,認為作者不負責地鬆懈了對希特勒的戒心,販賣對希特勒人格的好奇,更讓種族屠殺的陰魂到處藉著雙關語被當成是一件好笑的事。與其說是作者帶領讀者嘲笑希特勒,不如說是讓讀者與希特勒一同嘲笑世界。然而該書大為暢銷,已銷售兩百萬冊,翻譯成四十幾種語言,更拍成電影成為德國今年票房第一的喜劇片。讓德國知識界擔憂的是,超過半世紀的冷藏,希特勒竟然以這種速度復活,德國人對希特勒的共識究竟是什麼?柯文哲懵懵懂懂卻自以為聰明知道,然而德國的知識界對此正憂心忡忡。

對照於台灣,德國知識界或許是杞人憂天了,畢竟德國還沒有雄偉的希特勒紀念館,對納粹黨徽敬禮、否認大屠殺,在德國都還是犯罪行為,但這種對歷史罪犯畫下紅線的立場,在台灣叫「不能容忍差異」。當看到魚貫參訪中正紀念堂的中國客,機場出境禮品店充滿蔣介石公仔,何須訝異?歷史對台灣人是不重要的,只要能賣錢,什麼都能出售。政客呢?論述不重要,只要有選票,什麼都能超越,誰都可以合作。魯鈍如我者就別犬儒了,「等待共識」那是藉口?是智商157才能理解的萬靈藥,蔣總統萬歲!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