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想想】To be or not to be:一個反反覆覆的反核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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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前經過書店,看見日本攝影師太田康介的作品《依然等待的動物們:日本福島核電廠第一警戒區紀實2》,那是太田在福島進行動物救援的紀實作品。看著那些被遺忘在無人地區的動物,眼淚不禁盈眶。

又過了沒兩天,看見一則日本酪農因為牛奶遭輻射汙染無法出售而最後自殺的新聞,又再一次逼迫自己反省這十多年來,對於核能立場的反反覆覆,和自己最終是如何成為一位堅定的反核支持者的過程。

1996年10月,我的重考班浪人生涯剛剛開始,每天沉著一張臉到補習班上課、下課,所有讀書以外的生活都宣告中斷。一天晚上下課,騎機車經過中山南路的立法院大門,發現周遭一片狼藉,到處都是警察,國會不僅匾額被拆、大門還被陳情民眾突破。

那天是核四覆議案的表決,連內閣對原先在野黨突襲後通過的停止核電廠興建決議提出覆議,在野兩黨退出議事,社運團體群情激憤,差點攻進立院,警察出動噴水車才驅散抗議群眾。當時覺得很難過,核四廠真的要建了,執政黨面對抗議一如過往今昔,相應不理、雙手一攤,不然你要怎樣?

彼時年紀還輕,台灣民主化也才起步沒幾年,只覺得反正國民黨贊成的議題大致都不會是好事。幾年之後民進黨執政,迫於壓力,核四一下蓋一下不蓋引起爭議,當時的環保署長林俊義說「反核是為了反獨裁」引起軒然大波,也著實讓我反思了自己當初對於核電的態度,的確是以反獨裁的成分居多。

吳介民曾發表一篇叫做「解除克勞塞維茲魔咒」的論文,批評這種「反核就是反獨裁」的看法,是政治運動者將社運工具化的思維。

《戰爭論》的作者克勞塞維茲(Karl Von Clausewitz)認為戰爭是政治的延伸、手段,戰爭本身並非目的;吳介民所指出的魔咒,則是執政之後運動無以為繼的處境,從林俊義那句話的邏輯可以理解,的確有些民進黨人認為既然執政了,獨裁者被打倒了,所以核四也沒什麼好反了。

在吳介民眼中,這種工具論社會運動的想法是一種魔咒,必須被解除。

但這樣的說法並不公平,所謂工具化的說法,並沒有考慮到人會在實踐中逐步的落實其理念和意識形態。

到兩千年為止,反核已經反了超過十年,許多反核者,無論是不是民進黨支持者,早已不是單純為了反獨裁,而是在論述中真正對核能發電的傳說有所懷疑。而所反的獨裁,也不僅僅是國民黨的獨裁,而已經進化到是在反對掌握知識的電力官僚的傲慢層次。這種「反獨裁」,在電力官僚沒有改變態度的情況下,並不應該被否定。

我自己的反核經驗也曾經歷這些波折。兩千年,當時的經濟部長林信義指出台灣沒有核能也不會缺電的說法時,我對核四興建與否並沒有定見。

那時台電天天都在廣告核能很安全,核一二三廠也運轉如常,而車諾比離我們又如此遙遠。「我們也支持非核家園,但是…」的反動修辭如此動人,當國民黨挾國會多數之力恢復核四廠興建,我的確只感覺到政治上的挫敗,而非感覺這是一場理念的失敗,吳介民所謂「克勞賽維茲魔咒」在我身上充分實現。

甚至在社會不談這個議題很長一段時間後,我一度也認為因為氣候變遷,當初規劃的替代方案燃煤發電會惡化溫室效應,而動搖於重新考慮核電的可能性。這樣想法的人不少,其中最有名的應該是李遠哲。

但一場福島核災,改變了很多人的想法,也讓反核理念逆轉佔據多數的位置。在去年的跨年晚會上,流行歌手們再三呼籲,而一向親近政府的「富媽媽」也突然站出來支持反核的一方。這些社會力量的集結,都讓支持核電續建的執政黨感到很大的壓力。

那些畫面記憶猶新,比科幻片真實許多。海嘯追著汽車,核電廠驚爆的畫面歷歷在目,號稱效率的日本政府面對核災卻顯得束手無策,民主黨政府信任幾乎崩盤,而電力公司雙手一攤,都讓人印象深刻,更不用提後續的輻射外洩影響了怕死又愛吃海鮮的台灣人生活甚鉅。

對居住在這塊島嶼上的人來說,核災不再只存在於冰天雪地而遙遠的車諾比,而就在我們旁邊的日本。而且我們親眼所見,所言不虛。

結果一回頭,才發現拖拖沙沙十三年,核四廠居然還沒蓋好;不但沒有蓋好,還花了納稅人將近三千億;不但花了三千億,而且隨便google一下,有關核電廠的負面報導多到不可勝數,螺栓斷裂、螺絲裝反、管線混亂,還有學者批評台電自建核四而非向廠商興建,簡直像是華航而不是波音自己在造飛機依樣荒謬。

福島的衝擊實在太強烈,兩年以來改變了大多數台灣人對核四的想法。台電儘管還是那副高傲的電力官僚樣貌,動輒恐嚇缺電、漲電價,但卻因為民主化、資訊自由化與網路的發展,而顯得越來越無法說服人,只徒存那最後一點知識的傲慢。

儘管如此,我還是寧可相信,那些工程師,不會拿自己的生命來開玩笑。只是這麼多年以來,歷經擁核反核的自我說服中,有件事情終於說服了我。那件事情就是,人勝不了天。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相信人可以贏過天,愛拚才會贏。那些台電的技師、工程師們想必也是如此,他們在艱困之中興建電廠,努力不懈,他們認為自己的責任就是保障電廠營運的安全,對安全的挑戰就是對他們的侮辱。

在這種背景下,我們興建電廠,造橋鋪路,相信人可以贏過天。問題是,九二一、八八風災,甚至日本的福島核災,橋傾路毀、電廠失控,都讓我們終於相信,人其實贏不了天。

面對自然,人必須學會謙虛;甚至面對自己,我們都得知道自己是不足的。在這個前提下,使用核電與否是一種價值的選擇,而不只是專業的問題。我們固然可以相信在百分之百的嚴密操作下,核能也許很安全,但我們的人生經驗裡,誰沒有失誤過?誰沒有犯過錯?上課聽講都會打瞌睡,又怎麼能保證所有的操作都不會有疏失?

而這樣的疏失,我們有沒有能力可以彌補?儘管是先反核才開始想為什麼反核,而且期間經歷過反反覆覆,但終究我還是有了堅定的反核立場。看著太田康介那些被遺忘的小動物們微小而「不重要」的故事,我竟一時眼淚盈眶不能自語,心裡盤算著下次遇到有寵物的核電支持者時,應該送他們一本。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