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馬會:大小天朝主義的「朝貢政治」儀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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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於這種天朝主義的帝國經綸術,國民黨製造的「一中原則對一中各表」爭論只能像是茶壺裡的風暴,更別說,這個爭論還一向存在著盲點或者禁止談論的疑難:在中南海不承認台灣主權的前提下,讓台灣與中國的國家領袖會面,甚至簽署「和平協議」,這種「台灣式磕頭」,這種「朝貢政治」,它在什麼地方是「對等」的、「尊嚴」的?直到習馬會後,一些台灣人民才開始體會到,原來即便「一中各表」,也一樣是「小天朝主義」自欺欺人的話術。它是現代版的「齊人驕其妻妾」:「一中」是覲見天朝的通關口令,而「各表」是回到家專門糊弄台灣公民的。

從國民黨一貫的「小天朝主義」來看,如果不是這樣,或許才顯得奇怪。馬英九口中所謂「兩岸和平發展的共同政治基礎」,實質上即是以中國的帝國主權為前提的朝貢政治。這是馬英九為何必須說「基於中華民國憲法,不能表述兩個中國、一中一台、或者台灣獨立」:在他眼中,中華民國憲法與「香港特區基本法」位階相當;他的總統職位所代表的,不是人民主權下的現代民主國家,而是天朝帝國下的附庸官僚政權。按照中國方面在習馬會後提出的詮釋,所謂「一中原則的九二共識」,內容即「兩岸同屬一個中國,兩岸同胞同屬中華民族,都是炎黃子孫,應該攜手合作,致力於振興中華,致力於民族復興」,恰好是馬英九自己提出的五點建議之一。已經取得終身木馬人資格的馬英九,未來還將持續嘮叨所謂的「一五共識」,但這個朝貢政治孕育出來的「天下秩序」框架,不啻徹底將台灣含攝入中國的帝國方案,並將台灣推到中國對抗美國與東亞諸國的火線。

基於台灣在「天下秩序」下的非主權地位,就莫怪會存在所謂「兩岸默契」及馬政府的內規,命令外交官員不能出現在兩岸領袖會晤的場合。也不必訝異,國外媒體記者會認為,會後記者會的安排方式根本難以證明這是一場國際級峰會。那場記者會,沒有任何翻譯,倒出現了眾多一派輕鬆的中國地方媒體記者。那一場偽裝成國際記者會的「國內記者會」,依然映托出國民黨「齊人驕其妻妾」的廉價伎倆。然而,這些細節卻無不體現著天朝「朝貢政治」中「為國以禮」的帝國經綸術,認為非如此不足以彰顯天朝威儀。

作為天朝主義下的附庸國,一項義務就是:沒有「外交」可言;依據天朝主義者心中理想的「天下秩序」,附庸國的一切行為,都須受到華夏帝國內部「尊尊、親親」禮法的約束,符合其在帝國禮教下被規定的「名分」。如同平路說的:「當馬向習提起『非政府組織』,不是直言中國政府干預,而是向習近平求其恩澤,就已經跨越了那條線,嚴重混淆了『非政府組織』與『政府組織』分立、自主、互不相涉的原則。」(平路,《馬習會:打斷骨頭砸斷筋》)馬英九這位帝國大臣,不僅出賣了台灣 NGO 的自主性,更是用他典型的天朝主義思維,幾句話就在言談間消滅了台灣的獨立外交,認可中南海具備直接規範、管制和干預台灣 NGO 的國際參與作為的帝國性權力。

「帝國和平」的自我弔詭

總結地說,習馬會作為一場朝貢政治下的宗教儀式,如果說有什麼成就,最大的成就無非是完成了大小天朝主義的匯流,然後以「帝國和平」的名義將台灣鎖定在中國中心的「天下秩序」內。但這個「帝國恩賜的和平框架」,不是僅適用台灣。近年來,中南海在「新門羅主義」(「東亞乃是中國的東亞」)的帝國意識下,不斷點名「域外國家」不尊重中國,干預亞洲國家事務,再三宣示華夏帝國的「帝國和平觀」:東亞周邊國家,對中國是「打斷骨頭也要連著筋」的藩屬國;唯有承認中國的宗主國身位,排除美國在亞洲的在場,才能達成「亞洲太平」。面對這種「帝國式的和平」,馬英九非但無法相對提出台灣對東亞和平的主張,反而降格相求,以翼贊「中國式帝國和平」的前鋒自詡;特別關聯著南海問題,還默許了華夏帝國以台灣為拓展「新門羅主義」勢力範圍的前進基地,且暗示美國與其他東亞國家:最好能迎合華夏帝國的「帝國和平觀」,對中國的帝國擴張採取綏靖主義的立場。

要準確地解碼習近平口中的「和平發展」,我們必須將它放進前述的中國「帝國化」傾向來觀察。就如周婉窈教授的一段評論所點出的,現代中國以「中華民族」和「炎黃子孫」為關鍵字的「重建帝國」方案,蘊含著不可避免的「反和平主義」政治後果:「中國的統治是繼承滿清王朝的現代版帝國。亞洲大陸的真正和平可能要等到民國或共和國放棄帝國,或是帝國被迫成為道地的民國吧。」所謂的「帝國恩賜的和平框架」,將自己表現得像是新來的獅子,可是就東亞的近代史而言,實際上卻是歷史的重複。「華夏帝國的偉大復興」,雖表露出諸多類似以前的資本主義霸權爭霸國家的發展軌跡,但最貼近的歷史前例,恐怕還是日本20世紀的「皇國法西斯」方案;而在挑戰既存世界秩序的走向上,中國當前以「新門羅主義」為志向的天朝主義,尤其趨近以「東亞共榮圈」為地政學前提的日本皇國法西斯。

進一步說,習馬會中「為亞洲開創萬世太平」的儒教修辭,也並沒有真的跳脫了但丁在《論世界帝國》裡遭遇的難題。在這本西方世界第一個系統論述「普世帝國」的著作,如同中國的帝國儒士,但丁也相信,唯有帝國能保證普世和平的實現,因為帝國的主權者是唯一沒有貪欲的,是唯一能對人間事務做出公正裁決的。然則,但丁從來無法好好回答在他之前奧古斯丁就對「帝國和平論」提出的詰難:可是,對普世統治的致命慾望,豈非對和平的最大破壞?「帝國的和平」,是以消滅列國間的和平為前提的。沒有「平天下」的普世統治欲對人類社會與人性價值傲慢的踐踏,就不可能有帝國。

就這點而言,說馬英九對不起台灣,實在將他的「歷史定位」看小了;他對不起的,是所有東亞不願降服於天朝版「帝國和平」的人民與國家。命運抓住了台灣,將台灣扔進另一個深淵。在這樣的歷史時刻,台灣不得不成為了決定東亞未來的關鍵環節。國民黨的「小天朝主義」,歷史潛能已全然耗竭,淪為獻祭帝國天命的犧牲;但問題是:國民黨之外的台灣,是否準備好了,要面對自己開創新道路的決斷?是的,世人正在矚目:這次,壓不扁的玫瑰,是否能再度綻放?盲目的人,在深淵中看不到蔚藍的天空;但無邪的人,卻願意讓陌生的神性力量統治他,帶領他前行,並在深淵中,看到出離帝國後的美麗世界。

附註:為呈顯「朝貢政治」的主題,故而本文並未採用台灣媒體習稱的「馬習會」,而採用中國媒體統稱的「習馬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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