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村想想】 兩個政戰細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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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畢業前,多數男生報考預官役,最熱門的官科之一是「政戰」,限國民黨才能上榜。我有豐富社團經驗,加上唸大一時,美國宣布台美斷交後,立即熱血沸騰成為黨員,自認到部隊當輔導長最合適了,結果仍名列步兵榜單。

1982年底,先到成功嶺新兵訓,然後到高雄鳳山陸軍官校受訓三個月後,沒幸運抽中外島籤,分發新竹關東橋新兵訓練中心,擔任第一營第一連排長。

關東橋師部與旅部和第一營都設在同一場所,因此,理著平頭、約50歲的少將師長,經常不定期突襲各連視察,發現安全士官深夜打瞌睡的,一律關禁閉;班長不當體罰新兵者,也是關禁閉。

我第一次接新兵任務,自認以辦教育的態度,很用心投入,並關心新兵日常生活。偶而班長們把新兵操得不成人形,或者惡意處分偷抽煙者,真看不下去,會出面阻止。

因我非身強體壯,看新兵連跑兩趟500公尺障礙,班長認為不夠猛,還想叫新兵跑第三趟,我認為這就過分了!我自己跑一趟就得躺平了,將心比心,實在不忍班長逼人?

不過,這些剛滿20歲的阿兵哥,原本披頭散髮、或刺龍刺虎、或文質彬彬、或無縛雞之力者,在剃成小平頭,經過約二個月魔鬼訓練後,個個身體強健、精神抖擻,得以分送各野戰部隊,確實是「淚灑關東橋、血濺車籠埔」的鐵證。

每天帶兵出操半年後,經過營長推薦,加上副旅長面談後,我接任旅部訓練官,有機會認識一些政戰人員,包括官拜少校的旅部監察官F和保防官M。

F外省人,約35歲,有一副打籃球好身材,不過滿臉麻子,也有點陰沉。M台灣人,年齡與F相當,體態中廣,臉部肥胖,沒什麼脾氣,看起來像好人,做的是保密防諜工作。

每連(140人)有一名輔導長,每營(四個連)一位政戰官,大部分是少尉預官或四年制中尉預官。F和M則是職業軍人,政治作戰學校畢業,可能是當旅部參謀久了,姿態高高在上。

我擔任排長期間,就感覺他倆頗油條,調任旅部與兩人成為同事,每天同一張餐桌吃飯,在辦公室平起平坐,但仍有隔閡,也沒什麼話好說。

大學一畢業,我回眷村家就把黨證燒了,入伍時也刻意不辦理黨籍轉移。結果,擔任訓練官約兩三個月後,某晚,旅部召開例行會議甫結束,與會者包括各營營長、連長、輔導長和旅部參謀們,某中尉緊接著宣布「進行國民黨黨團會議,請非黨員先離席。」我聽完宣布,隨即起立準備離席,外表嚴肅的旅長大吃一驚:「你不是黨員?」

全場只有我一個不是黨員!一開始原應負責吸收我入黨的副旅長,剛好奉派受訓幾個月,竟被我「混」進旅部了。經過一個月,理光頭的新旅長上任,再不久,我就被調回營部第一連當排長,重新和班長們一起帶兵出操。

當年黨外運動蓬勃發展,政治對峙氣氛升高。我私下支持黨外,與班長們聊天,也會提及政治,在軍中尚平安無事,未料退伍前一個月,卻被記書面警告。

旅部召開排長以上軍官會議那天,M表情曖昧告知我被記警告訊息,F也站在一旁冷笑,兩人都沒告訴我原因。事後,接到營長轉來書面警告公文,理由僅登載「參加營外活動」六個字。

參加什麼營外活動?我原以為曾回政大校園,與「指南服務團」學弟妹聚會,是被記警告原因。但仔細一想,應該不大可能。

後來自己終於找出答案,竟是某週末假日,我和在台北唸大學的妹妹前往耕莘文教院,參加台灣人權促進會主辦「艾奎諾逝世週年紀念會」,聆聽江鵬堅律師等人演講。

參加紀念會有數百人,我行事低調又沒人認識,只是單純一位聽眾,怎會被發現?是現場有情治人員秘密蒐證?還是我事後寫信給友人提及而被檢查信件獲悉?

菲律賓參議員艾奎諾反對馬可仕總統獨裁,曾入獄多年,後被放逐美國就醫。1983年8月中旬,他決定排除萬難回國,卻在馬尼拉機場步下飛機階梯時被軍人刺殺,引起全球公憤。事隔一年,我竟因參加紀念會而被台灣軍方警告,實在有夠荒謬。

退伍當天上午,預官32期同梯次排長約10人,大家在旅部廣場站成一列,接受旅長頒發獎狀,結果只有我一人沒被喊名。我聳聳肩苦笑。

退伍後一年半,菲律賓有大變局,尋求連任的馬可仕在大選舞弊,人民群起反抗,最後被迫下台,並攜帶大批黃金流亡夏威夷,艾奎諾夫人柯拉蓉順利當選總統。

如今,若有人提起艾奎諾或柯拉蓉,我都會想起那次書面警告,還有旅部兩個鬼鬼祟祟政戰細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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