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書介】關鍵字:路過──序《叛民城市》

友善列印版本

作者:王志弘(主編)、林佳瑋、洪冬力、徐瑩峰、陳俐君、陳政邦、陳琳、楊宜靜、蔡正芸、鍾翰

出版社:公共冊所 

出版日期:2015/10/17

 

我喜歡行走。

行走是需要練習的。練習可以自在呼吸,避免讓大腿疲累的步頻;練習能夠筆直前進,卻還可同時四處張望,不致錯過那些在規劃之中或偶爾意外出現的景致;練習不會太過匆忙,練習不至於漫無目的。

先後在幾個不同棲身的城市練習行走。有趣的是,交通越便利的地方,反而走得越多:彰化、臺中、臺北、倫敦、牛津、香港、新加坡,各處都有它各自迷人的紋路和肌理。交通的便利性早已取消了「東/西」分野,較明顯的區別其實是緯度的。住得更久,更會發現經緯度可以略去不看。生活的體驗變成季風的,開始在異地之間發現類似的地理特性。它們可以是語言的、知識的、生活習慣的,甚至是感官的。當然相反地,也可以感受在同一個時區裡,不同的經濟發展程度提煉出不同的性格和情緒反應。

漫遊者的雅興

行走的信奉者大概對班雅明(Walter Benjamin)不陌生,先後在柏林、巴黎、伯恩各地居住過的他,在未完成的書裡告訴我們,在十九世紀的巴黎,這樣的行走興味早就存在。城市裡散步的雅興,標誌著一種屬於某種階級,擁有某種品味和習癖的人類行為。漫遊者(flâneur)是誕生於現代都市的物種。他們穿著西裝,披著風衣,戴著高禮帽,下顎微微上揚,把一座座城市當成一個個探索空間,藉此重新理解人際關係、發現或是創造城市人的風格。

漫遊者的興味無法隨處複製,在臺灣就很不一樣。或許是因為地景變動得太快,以至於沒有對象可供玩賞;或許我們的文化進程跳過了明顯的階級製造,因此我們應當慶幸自己沒有那樣的布爾喬亞品味。

我們的城市漫遊具有相當「季風帶」的特色。興致的培養並非來自階級教養,而是圖存的欲力。蝸居過的臺北、香港、新加坡,在國界還未形成之前,同樣晴雨不定、人來人往;面對不斷變動的地理條件,在同一地區體系中的人們衍生出同樣堅忍的適應力。對於何為古?何為今?什麼值得保存?什麼得拆?什麼得移動?這些大大小小、明智或愚蠢、令人歡呼或鄙夷的決定往往就是我們必須與之前進的生活。

異托邦裡的浮動地圖

《叛民城市:臺北暗黑旅誌》所標誌的五十二個景點,許多都是我們經常路過,卻不會刻意停駐的場所。它們不一定是一棟建築,而可能只是一條路、一個聚落、一座廣場,甚或一個已經不復存在的空間。作者們透過多次實地探訪、史料爬梳和深度訪談,揭示了在這座幾乎快被文創和街角文青咖啡館(而這卻也是我的港友和坡友們到台灣閒度周末的理由)湮沒的異托邦。

傅科(Michel Foucault)的異托邦,指的是「架置於空間之上的一個紀元」。之所以名為暗黑,這本旅誌似乎在說,除了白天我們熟悉的地景之外,夜晚的大台北更有故事可講。在我們每天通勤跨越、留養生習的地圖上,有許多並置的空間。這並非意味著空間緊鄰在一起,而是強調它們在時間、價值和功能面向的異質性。同一空間,甚至可能有不同人使用、佔領或是覬覦著。

就像如今吵得沸沸揚揚的大巨蛋。每每環評會議開會前後,原本占地十八公頃的森林便會消失一小塊,最後這座巨大的鋼筋蠶蛹是怎麼結起來的?故事從爬上樹幹護樹的「叛民」說起,暗黑旅誌記述的主體,其實並不是靜態的座標,而是動態的人。

所謂「叛民」,實際上就是一個個在現代都市生活的塑造過程中,不斷地被排擠到主流之外,再普通不過的市民:被後工業社會丟棄的關廠工人、在黑夜裡支撐城市基礎建設的移工、以流移的身體為家的遊民、不斷與身分和文化空間協商的外籍配偶、性少數、慢性病患,他們在「邊緣的、縫隙的、虛弱的、底層的、另類的、叛逆的」(頁十四)地景裡發聲。在斷垣殘壁之間,甚至在已經消亡的地址上,想像、渴望、抵抗,企圖索回自己的實存性。

於是,一張動態的地圖誕生了。這張地圖上所有的線條都在蠢蠢欲動(或早就開始移動),而企圖挪移這些線條的是一個個被計畫刻度框架住,但不安於室的人。

這些浮動的城市刻度,再現了市井小民對於「正義與不正義、慾望與創傷、焦慮與壓抑」(頁十四)的交雜糾葛。透過挖掘空間的過去和它獲致目前樣態的過程,透過對照批評、學習抗爭,與主流價值開啟了對話。

賽伯格化的人

過去幾年客居亞洲三地,驚覺各大城市的地景漸趨一致。建築如是,風格亦然,就連街角的咖啡店都長得同樣「hipster」。原本追求復古、不可一世、反文化、政治激進、獨立搖滾的「文青」形貌,也在商業模式裡迅速被同質化、連鎖化。

行走方式也是。我們被迫追隨同樣的科技步伐、同樣的視角和相同的app捕捉、框架、編程、再製出同樣的生活意見和哲學。微微佝僂、手滑著最新手機、屈服於眼前二十公分處螢光幕、隨時閃躲迎面而來的路人的姿勢,是現代文明人典型的身體展演,也是都市生活的時尚宣言。本真流失,靈光也難尋。

幸而歷史從不會單純被物質條件宰制。行走的歷史也是。尤其在我們的行走並非漫無目的,路線受到威脅,彼岸更為鮮明的時候。

路過做為方法

就在不久前(是的,謝謝白狼!),我們「邁入」了行走史的新頁。這次的關鍵字是:路過。

路過立法院,路過中正一分局,路過闌尾服務處,路過環保署,路過經濟部。路過是刻意的嗎?也許是集體無意識督促著我們前進。《叛民城市:臺北暗黑旅誌》帶領我們執意路過更多地方。許多是我們幾乎踩遍卻未曾駐足的街口,許多新聞上炒過一兩天便罷休,卻仍留觀眾譁然一片的話題。這是晚近吹起的行走學中一組新興而重要的關鍵字,不是經緯也非關季風,而浮現自我們獨特的政治經濟、文化社會脈絡。

路過也是要練習的。練習大口吸氣;練習撥草瞻風,能夠察覺問題單刀直入;練習所有空間的成就或崩毀都無意外,都可盤算。練習成為一介叛民,以一種永遠不甚舒適自在的姿勢行走,在黑暗裡起義。練習想像著前頭的光亮,和可以到達的烏托邦。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