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內部的「中國因素」及因應之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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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面對中國,先了解台灣

台灣的民意如此,那麼政黨下一步該怎麼走?在兩岸經貿統合樣態與趨勢下,除了向中國「趨統」、「趨同」者之外,不少有識之士已經提出許多分析與策略,以求能順著民意趨向,「遠離中國」或至少是「抵擋中國」。在此聚焦在民族、文化層面,提出解決的建議。處理台灣內部的中國因子,可以先由重新理解台灣,尤其是「台灣文化」開始。若要說「台灣文化」是什麼?本文以為,多數知識分子可能採取這個圖像作為說明:

民族承載著文化,一地乃至一國的文化固然有在地民族所構成,但往往也因帝國殖民時期以及全球化因素,亦可常見在地文化雜糅了非現當地民族的文化。上圖這個「漏斗」,簡單呈示了台灣文化由這幾單元所構成:「南島民族文化」、「漢系民族文化」,以及無涉及在台人數但影響甚深的「日本文化」與「西方資本主義文化」之浸染。當然,這是台灣內部觀點,不涉及由南島民族國家、日本、或西方國家本身的視野。此外,這裡亦說明了「台灣文化」本身無外擴性,即其他國家並未受台灣文化所影響。

相較於「漢系民族文化」,台灣文化裡的其他單元的邊界較為單純。這是因為此複雜的「漢系文化」,乃是漢系移民,閩客等族,自十七世紀以降至1950年代移民潮屢次滲入所建立之本土文化,包含「舊中國」的殖墾移民、受「新中國」(共產中國)所迫之新住民,以及「新興中國」時代的新移民。這三個漢文化不但不同,隨著與新興中國分離的時間長短,其與新興中國的關係也深淺有別。台灣內部同時存有三種中國,該怎麼釐清?我們先從台灣人的正名定位開始,也就是台灣人內部,「自我定位/彼此對待」的族群意識,做一個歷史考察。「台灣人」有5種定義[1]

說明:

「台灣人」的第一種定義,最狹義,等於「說Holok福佬話的人」。此時「台灣人」之「台灣」,等於「台語」之「台灣」。附帶言之,國內多數人對「台語」的認知,為Holok語,一般生活上之稱呼亦同。但部分客家人認為此無視於客家人存在,要求Holok語不應獨佔台語之名,應改為「閩南語」或「福佬語」,但,此兩稱呼卻又為Holok人所不喜。解決方式或可採一途:Holok語之中文仍稱為「台語」,但另造一詞:「灣語」,用來統括「在台所有各族之語言」。

「台灣人」的第二種定義,狹義,等於「本島人」。此為日治時代用語,相對於來自日本本土之和族「內地人」,以及有別於當時稱之為「蕃」或「高砂族」的台灣原住民各族,以及當時稱呼為「灣生日本人」的「在台灣出生的和族」。此種台灣人定義目前已廢棄。

「台灣人」的第三種定義,廣義,等於「本省人」。此為二次戰後,到解嚴前最普遍的認知,用以相對於二戰之後自中國移民入台之中國各省「外省人」。附帶言之,「外省人」的民族文化語言組成複雜,學理上不能視為同一,但在我族認同意識下「外省人」、「台灣人」的「互相稱呼」以及「我群自稱」,是有效的。在解嚴之後,為摒棄「外省人」所帶之排他性,而有「新住民」之新稱。目前,在「外省人」第三代已經誕生,且第一、二代「外省人」在中國反而被認定為「台灣人」時,這定義已經逐漸淡化,但仍保有。

「台灣人」的第四種定義,更廣義,等於「本國出生之人」。此乃統括前述之「本省人」與「外省人」。此時,外省人是以「在中華民國轄下各省出生之人」而被「中華民國在台灣」之台灣社會所接納,且以更友善的名稱,「新住民」稱之,以示和解、共生之意。此為目前最通行之意義。

「台灣人」第五種定義,最新廣義,等於「本國人」,「具有本國國民身分之人」。此即前述諸身分之人再加上外國歸化者,「新移民者」。此等新移民原國籍不一,原出生地不一,民族繫屬不一,父母國籍不一,但皆非以自然方式而乃以歸化方式取得我國國籍。其中尤以婚配方式歸化之女性為多,而其中,又以來自中國(中國大陸地區)之「陸配」為多。

這個依循歷史進程而推演的圖像,顯現了一個事實:在歷史上,「台灣人」這概念是變動的,乃至擴大且無反挫的。移民是推力,法令限制是阻力,兩者動態平衡,在特定的時代呈現既定的座標。若特就中國因素而言,關鍵在於發生在第二階段日治時期結束之後,台灣所呈現的是怎樣的「漢文化」?以及第五階段開始,新移民,尤其是來自中國的新移民,如何加添其「漢文化因子」在台灣內部?回到前文所論,先來或後到台灣的漢系移民,其帶來不同樣態、程度的中國文化,且與在台灣的各族產生了互動、鑲嵌而質變。故,即便我們已在政治、國家主權的角度上確認「台灣絕非中國的一部分」;但我們仍可以說在文化層面「中國是台灣的一部分」,這裡的中國是「舊中國」,且早已與當代的中國大相逕庭。此時,若仍昧於文化變遷的事實,仍將己身的文化從屬於中國文化,甚而是「當前的」中國文化,實可謂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嚴重錯亂。

更細緻而言,在台灣的「漢系文化」受其他各族文化、殖民者及全球資本主義之影響,早已非傳統「中華文化」概念可以詮釋。這個在台灣的「漢系文化」其內部之基底成素固然為「海洋型華南閩客文化」,然而這「海洋型華南閩客文化」不但不是當代中國福廣兩省文化,即便在1895年之前,也是個不被中國中央政府、文化菁英所正視的邊陲文化。當時,「海洋型華南閩客文化」可以說是古代中國文化的一部分,但絕非得以標示其為代表中國「中原」或即是中國「正統」、「典型」文化。我們不難想見以滿州人與北方中原漢族所構成的清帝國中央政府是如何的看待閩粵文化。是以,這來自舊中國、鄉野、邊陲、非典型的「海洋型華南閩客文化」,渡海來台,土著化後依時序兼染或鑲嵌了既在此土地上的「傳統原住民族文化」、「殖民時期日本文化」、「戰後中國各省常民文化」、「戰後來台文化菁英傳習之傳統中華文化」、「當代西方社會制度與流行文化,尤其是美國文化」、以及近年來隨著婚姻移民「當代東南亞文化」、台海兩岸人口流動承載的「當代中國流行文化」,交相雜糅,故可新名為「當代海洋型漢文化(the Contemporary Sino-ocean culture)」。就歷史切片而言,雖說此文化仍舊使用中文,也包含了來自舊中國的文化成分;但就比較文化以及文化戰略的角度,未來,在全球場域上,這個「當代海洋型漢文化」在台灣,該文化得以其多元脈絡、民主自由體制以及創新能力,就發展向度而言,當可以與北京上海所代表的「當代大陸型漢文化(the Contemporary Sino-continent culture)」,相抗拮,競逐對世界文明之影響力與貢獻。

我們將台灣文化裡的漢系民族文化因子做如此安排,標示其為「當代海洋型漢文化」,且其英文譯稱不再採用帶著政治意義、混淆著國家乃至民族概念的「Chinese」,而尋求一個較為古典、經院、文化層面的概念「Sino」,來指涉在台灣,經過其他前文所列諸文化所兼染、鑲嵌的、自16世紀之降的中國漢系移民文化,其在對外的文化戰略上,即宣告:台灣文化脫離中華文化(Chinese culture)概念。換句話說,我們當有一個策略與企圖:讓台灣文化所展現在世人眼中的應該是,無法以其他國家文化來理解、詮釋而代言的一種東方文化;簡言之,在其他國家眼中,在今天東亞,「一個Sino,兩個national cultures」,兩者有其可以相接、相理解的成素,但不互相隸屬包攝,且各自有各自發展之趨向。

而以國家格局而言,在台灣,除了這個人口佔多數、而為台灣文化的主流標幟的「當代海洋型漢文化」之外,尚有不容忽視的國內各族各自的文化傳統,當然,其也受到本地各族文化之交互雜染,不復古典之單純。如此,在台灣的文化樣態,是一種「合眾為一」的文化樣態。在多元文化的國家政策下,國內各民族的傳統文化被珍惜、併列、交流而不被主流文化消融,故仍為「眾」,而在共和理念下合「眾」為「一」,成為一國多族的格局。其關係與對應之民族群,表列如下:

四、小結:多元文化、合眾合作

以上論述,是台灣社會現實文化觀點的一個沈澱與澄清。然而,文化本不可能僵固定著,當受外在環境影響與內在經濟生產模式變化而改變,故,如前文所述,台灣主流社會受本地各民族母文化、殖民者及全球資本主義之影響,已非傳統中華文化。台灣雖其通行語言為各漢系語言,文字為漢字,然以其社會之多元文化脈絡、民主自由體制以及創新能力,當是一種迥異於中國的「當代海洋型漢文化(the Contemporary Sino-ocean culture)」。而順此主軸發展,當能讓台灣國內各民族文化多元發展,呈現「合眾合作」的共同體精神。面對中國,更應放棄「對內抓賊捉巫」的方式,而當採取「團結內部,對外與中國競爭」的方式,方為積極、進步的作法。

 

[1] 下圖原始概念來自於林修澈,1994,台灣是個多民族的獨立國家,教授輪壇專刊2:23-100。今,因台灣人口族組合變化,增加第五項最新廣義之定義。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