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緬甸想台灣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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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控制過去,誰就能控制未來;誰控制現在,誰就能控制過去。

-《一九八四》喬治‧歐威爾

離台灣約三小時半的航程,有這麼樣一個地方,我們在二戰後面臨的另一種命運有許多相似處,彼此生長於不同背景,卻有可以相呼應的心境與經歷,這地方曾發生稍早於野百合學運追求自由空氣的運動,走過死命撕聲吶喊的年代,無論至今是否結束或仍進行;在破碎歷史中,俯拾我倆追求民主、自由、人權的共同碎片,試著拼湊歷史的完整軌跡,這地方,與台灣一樣曾經有老大哥監督著(至今非全然消失);並且在1988年8月8日發生8888學運,這地方就是──緬甸(Myanmar/Burma)。

每年仰光市中心都會舉辦8888紀念追思會,特別是緬甸在今年2015年11月8日將舉行聯邦議會選舉,將藉由新組成的議會推選出下一任總統及副總統,此次歷史性大選將檢驗軍政府自2010年開放後,是否徹底改革並走入民主的決心,在開放後這段期間,眾多各國元首也逐一拜訪緬甸,並開始鬆懈經濟限制,然而人權未真正落實前,緬甸人民與國際間對當今政府仍持保留態度。

過去存在於何處?《一九八四》的溫斯頓思忖著。如果過去不能從實際的地點或從官方紀錄裡閱讀,那麼他是否只存在於人們心中?

-《在緬甸尋找喬治歐威爾》艾瑪‧拉金

台灣此次的課綱議題,恰好可以舉緬甸在軍政府時期地名更變的情況,緬甸舊英文國名為「Burma」,Burma 為緬族的意思,在軍政府時期為求在國際間的退讓,變更為較中性的「Myanmar」,以示對國內多族群的尊重,然而,由於是軍政府充滿政治性手段的強制更名,因此形成未受完全認可的一國兩名的問題,爾後還有其它地方更名如:仰光(原:Rangoon,更名後:Yangon),彬烏倫(原:Maymyo,更名後:Pyin U Lwin)、蒲甘(原:Pagan,更名後:Bagan)等,軍政府試圖抹滅殖民歷史的痕跡,上一代經歷殖民的長輩們隨歲月老去,終而凋零;成長於軍政府前不受洗腦、受更多教育啟蒙的青壯年人則在思想罪的年代被羅織各種罪狀,將聲音深鎖於牢裡,歷史真相無法落實於文本,軍政府為鞏固自身不正當的政權,而再再剝奪人們與生該俱有的自由與對於知的權利,逐一淡化人們對土地過往的連結,造成世代傳承的斷層,使得歷史支離破碎,台灣顯然已無法形成昔日戒嚴、蘇聯KGB、納粹蓋世太保及緬甸軍政府監控的環境,因此課綱不只程序問題,轉而對教育上下其手的意圖也讓人不寒而慄。

「當然,人民不想要戰爭,無論在俄羅斯、英國還是美國或德國都一樣。但是決定政策的畢竟是領袖;不管是民主政體、法西斯政權、國會政治或共產專制都一樣,要擺弄老百姓是很簡單的事。這很簡單,你只要告訴人民國家被侵略了,然後抨擊和平主義者缺乏愛國心,陷國家於危險之中。這一套在什麼國家都管用。」

-1946年-納粹德國空軍總司令赫曼‧戈

此外,軍政府以血腥手段來排擠其他宗教,如基督教、天主教、印度教、伊斯蘭教等;及壓迫其他族群如孟族、撣族、佤族、克倫族、羅興亞族等,在族群豐富多元的緬甸,懷著單一式族群-緬族、單一式宗教-佛教、單一式語言-緬語如惡夢般的幻想,加深不同群體的對立並削弱彼此合作的機會,歷史告訴我們,獨裁者為求鞏固政權,只要猛烈煽動民族情緒,在國內引起混亂及並塑造假想敵,藉此正當化自身統治與安定社會的必要性。

即使軍政府在2010年開放,也非全然的徹底,在緬甸留宿的幾間旅館,甚至是外國人營業的旅館,無不需要填入詳細的入房登記,密密麻麻的問題擠在薄薄的小紙上,並非每間旅館的表格都如此繁雜,但是大部分仍得寫上清楚的個人資料、來緬甸的原因、旅行目的及規劃、何時抵達又何時離開、下一站去哪裡等問題,填完後旅館老闆會仔細審視,望著我又望著紙,照著上面內容再度詢問並確認我親口複誦的答案,至今仍無法確定,若這些資料是在其他正常的國家填寫和回答,我是否仍這麼神經質的懷疑這些資料的去向?為何有如身家調查般的檢視旅客,是誰要求旅館這麼做?

台灣與緬甸同樣歷經過「老大哥」、「2+2=5」的年代,在許多台灣人前仆後繼投入民主潮流的懷抱並適逢局勢變化,才較早於緬甸脫離無形的監獄,緬甸直至2010年後,才逐年開放報禁、言論自由、集會遊行、網路社群使用、特赦政治犯、廢除當地出版部門的審查制度等,如今緬甸人可以聊政治和評論政府,在仰光營業四十年的老書店,可以與老闆邊聊書架上的翁山蘇姬與喬治‧歐威爾的《動物農莊》、《一九八四》等書籍,邊憤慨批評政府不願釋放權力、仍阻擋總統大選修憲案(註1)的議題,並表態這結果一點也不意外,且是在大門敞開下一股腦宣洩,倘若在過往,軍人早就來敲門了。

儘管也隱約感受到,不是每個人都願意暢談政治,尤其在公開場合始終讓人感到不自在,蒲甘的旅館老闆和我簡短抱怨政府又對我「噓」一聲比著不多說的手勢,以及茶館小弟聊到政治時乾笑幾聲旋即陷入的沉默,再緩緩地告訴我緬甸人要離開這個國家有多困難,原本如黑夜的空間,忽然一道刺眼的光嘲弄著眼睛的不適感,要大方聊自己的看法反而需要些時間適應,但或許仍可以露出勝利的微笑,至少我們都是在開放的空間聊過往敏感的話題,而不再需要戒慎週遭、害怕監聽。

「獻給未來或獻給過去,獻給思想自由的時代,當人們彼此不同且不孤獨生活

──獻給真實存在與已經記錄就不會再被塗銷的時代。」

-《一九八四》溫斯頓的題字-喬治‧歐威爾

五十年前農場裡的動物推翻人類後又進入另一個統治,至今壓迫看似結束,但上下交相賊的權力結構仍深植於緬甸政治中,政體未完全改革,軍政府時期人員仍活耀於檯面上及檯面下,黑夜無法轉瞬為黎明,書店老闆笑著送我離開前,堅定且爽朗的語氣說著:「如果今年大選政府又伸出髒手,我們一定會走上街頭去抗議。」我生於解嚴後,成長於相較過往更自由與開放的社會氛圍裡,在緬甸,我嘗試連結台灣與這片金色大地的關聯性,從歷史及人們口述去揣摩彼此遭遇過的「老大哥在看著你!」的世界,我們有相似的經歷與同樣面臨現階段相似的轉型瓶頸,面對著懂得包裝成民主糖衣的貪婪與權力,緬甸與台灣在漫長轉型之路上,仍必需試探人權的底線,是否真正歸回。

(註1)緬甸憲法第59條F款,總統候選人的配偶與子女不得為外國籍,各界相信此為昔日軍政府特別針對翁山蘇姬制訂的條文,因此今年底聯邦議會選舉結束後,新議會仍無法推選翁山蘇姬為下一任總統候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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